教育是一種事業。 它是一種千秋萬世的事業。 教育不只是人類歷史文化偶然的殘留體制, 也不只是我們社會無可奈何勉為其難的生產方式。 教育的事業值得人類世世代代不辭勞苦, 不畏艱辛地繼續開拓發展, 而且應該全心全意,不懈不怠地努力執行, 盡力以赴。 教育的事為什麼顯得如此嚴正, 如此重要 ── 不但值得從事, 而且應該從事; 不但對我們有價值, 而且是大家的義務和責任。 為什麼呢?
理由說出來很簡單, 而且聽起來也很明顯。 我們都認是文明人。 可是人類的文明是長久以來歷經世世代代的陶冶教化的結果。 人類的文明的普遍擴張絕非單靠少數智能上的天才特異在黑暗的人性夜空裡點綴幾點明亮的星光 (或是劃上幾道流星的光影) 就能輕易成就。 人類從野蠻人性到文明人性的進化過程固然蜿蜒曲折, 坎坷難當。 可是從拓荒草創到建立制度, 從私小母愛到浩大師恩, 從近處親情到遠方公義, 從個體私塾到集團辦學, 從非正式的師徒運作到正式的層層學校體制, 全都依賴盡心盡力的教導弘揚, 一寸一寸地開拓文明理性的疆界; 全都憑藉那苦口婆心的訓誨, 一分一分地加深文明感情的心懷。 如果沒有一份栽培後代的心志, 如果缺乏一種薪火相傳的胸懷, 如果喪失一片視教育為公器而不只是拿它逞私心的抱負, 今日我們的人性不知還要停留在多麼原始和多麼野蠻的 「原野」上就地踏步。 天下成功的父母, 全都是以培養子女為職志的父母; 天下成功的師長, 全都是以教導子弟學生為天職的師長; 天下成功的思想家全都是以人性的教養 (理性的開拓和感情的發展) 為己任的思想家 ── 直到本世紀中葉之後, ,直到最近的幾十年。
現在一切改變了。 一切都在徹頭徹尾地改變著。 現在許許多多的人有意無意地, 爭先恐後或無可奈可地, 將教育一事業從其獨特唯一的地位上, 拉扯而下; 把它拿來和其他一般的百事百放諸同一平面, 平均對比, 等量齊觀。 今日在其他百事百業裡司空見慣的流弊, 在教育事業裡也逐漸抬頭, 甚至一味地照搬, 盲目地跟進。 同樣地, 在其他百事百業裡尋覓不到的清新, 在教育事業裡也慢慢沉淪, 甚至無意地被忽視或有意地受壓抑。 現在我們普遍見到的現象是: 教育政治化, 教育工業化, 教育商業化。 最不堪的是教育「選美」化。 我們注重表面工作。
「十年樹木, 百年樹人」的旨趣和心志也許老早被拋丟到九霄雲外。 今日, 從事教育工作者, 尤其是主教育之政, 而施校園之治的首腦要員們, 有多少人在認真思索教育的真正意義, 努力不懈地在試圖改良教學的品質; 而不只是忙於應付上下左右的壓力, 窮於避免這類那類的窘境和難堪。 尤有甚者, 那些身負規劃教育政策, 手握教育資源和經費分配的官人和要員們, 又有多少人不時以社會人類的長遠效益為胸懷, 而不以今年明年甚至 「自己任期內」的短程效應為眼界。 今天, 從事教育事業的上上下下的工作者, 究竟有多少人把一個一個的稚齡學童和年輕學子視作未來社會文化和人類文明傳薪接棒的靈魂, 把他捫看作繼續締造文明人性 ── 重新開展人類理性和人類感性 ── 的生命橋樑; 而不只將一群群的學生當成報表上的數字, 短期教育策略下的棋子, 甚至政治思惟下的工具。
1.
教育是一種良心的事業。 我們不能對於教育的事業只是抽象為之, 也不能對於教學的工作專以概念行事。 只專注抽象的思索, 容易引起政策上的僵硬,過分重視概念上的齊一, 很快導致制度上的死板。 接下去, 就變成一大堆的報表, 一大串的會議審批, 一大籮筐的「交代」。 我們現在盛行對上交代, 對下交代, 對左交代, 對右交代。 但是我們卻很少見人提倡要對自己的良心交代, 對天交化, 對地交代, 而不只是對人事交代。
的確, 今日的教育政策、教育體制和教育風氣很難突顯從事教育工作者的良心。 正相反地, 煩瑣的制度和程序, 加上欠缺長遠的目標和超越的精神, 容易造就一批批應付制度, 順應政策, 在條文與規定的空隙之間, 來去自如, 遊刃有餘的人。 於是在一片應付和到處交代的浪淘中, 我們的教育事業又不知前進到哪裡? 後退到哪裡?
試想, 為人父母者除了對自己的良心, 除了對天對地, 還講究什麼其他的交代? 種種表面交代的結果, 製造「平均主義」 , 演成「交差思想」, 甚至刺激大家爭著製造「表面現象」。 教育的事業如果落到良心不彰, 教的人與受教人間缺乏感情和道德的牽連, 教育還能促進什麼 「百年樹人」 的功能? 在教學關係上, 如果無法鼓勵以愛心為起點, 只是講究交差過關, 那麼教育還能激發以心傳心, 以情涵情的陶冶功能? 我們現在已經發現許多令人警惕和令人驚心的事。 當教育的事業不再以良心為指引, 不再用感情去投入, 不再以道德為理想的時候, 教的人和受教的人之間怎能心心相傳, 怎能情情相涵? 他們之間最多以口舌對口舌, 或許以眼色對眼色, 甚至弄得不好, 最後以眼還眼, 以牙還牙。
我們應該檢討追問: 我們現在的教育政策是在鼓勵教育事業的良心, 或在引導教育事業的商業化和工業化? 我們當前的教育思惟是在尋求培養有心有情有志有識的後代, 或只是以社會地方的工商發展為名, 製造一批批適應需要和填補空缺的材料和工具? 這會成功嗎?
不管表面上的數字多麼壯觀, 不管報表上的成績多麼服人, 可是今日步入大學之門的年輕學子的程度偏低, 直接反映出我們的中小學的教育需要改善。 同樣地, 今日步出大學之門的畢業生欠缺社會期待於他們的品德與才識, 也直接說明我們大學教育的失敗。
我們要怎麼解釋? 我們要怎麼「交代」?
2.
教育仍是一種良心的事業。 良心的事業固然沒有受到當前教育政策的鼓勵, 但它也不是隨便在一時一地的任何制度下就可以輕易地加以消滅的。 人類的文明辛苦地開創了幾千年, 文明的的人性經歷這麼長遠的世世代代的開展和加強, 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令其蕩然無存, 面目全非。 所以, 任何政治制度都消滅不了文明的母性, 因為它已經變成文明人性一部份。 同理, 教育事業裡的良心(包括愛的教育與師道之重) 也不是一時一地的教育政策和教育制度所可以輕易抹滅的。 因此, 時至今日, 我們仍然發現在教育體制的各層各級裡頭, 依舊有人努力在敬德修業, 無私付出, 辛勞不懈, 為人師表。 問題是: 在現行的政策和制度下, 這樣的良心作為有沒有發揚光大的空間和餘地? 如果沒有政策和制度的支持和鼓勵 ,只靠個人自我的品德良心和胸懷志氣, 在這個普遍講究外觀, 大家注重宣傳的時代, 會不會變得辛苦難當, 事倍功半, 甚至為山九仞, 功虧一簣 ?
3.
教育畢竟仍是一種良心事業。 它也許是人類最後的一種良心事業。
人類的良心不會輕易消滅, 它只是容易受種種眼前的利害關係所掩蔽。 健康良好的政策和制度善於激勵良心, 成就人類文明千古的事業。 相反地, 偏頗不良的政策易於掩蔽良心, 妨礙人類文明的演進。 而今, 教育的事業普遍轉變成為大型的公共事業。 我們要注重檢討的是, 不要因為變成公共事業而演成僵固形式、交差心理和製造表面現象。 否則, 教育的事業變成不再是成全後代的事業, 它變成政治「遊戲」的一個枝節而已。
現在, 私人興學之風似乎不再流行。 可是眼前大型的公共教育事業如果逐漸淪為社會工具的製造工廠, 而不能培養文明人性傳薪遞火的人才, 總有一天, 有心有情有志有識之士定會挺身而出, 重新為人性的教育開拓另外一個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