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小語(一)

何秀煌著。《人生小語（一）──瞬息與永恆》

台北：東大圖書公司印行。１９８３年３月初版。

1.每一刻瞬息的真實都是永恆的。
(愛過，正好像被愛過一樣，當初的幸福並不是往後的塵埃所能侵蝕的)。

2.「人是理性的動物」。
人也是──而且更該是──有情的動物。
只有在熱情的輝映之下，人的理智才有價值可言。

3.沒有個體的物理存在，也就沒有個別的生命形式。
可是生命的光輝卻不在物理現實的成就。

4.我們是藉著有形的軀體，展現性靈的光彩。

5.我們只是一根根的蠟燭，要緊的是點燃出來的光。

6.個體的生命只是宇宙間的小點，可是它所點燃出來的光芒啊!

7.只要自己發亮，不愁這世界沒有光。

8.人生的悲劇在於性靈飛揚天上，肉體困居人間。

9.人們往往寧可追尋客觀的幻影，也不一顧主觀的真實。

10.我們喜愛假想的客觀所帶來的齊一性，而不知接納主觀界域裡所蘊藏的豐富性。

11.多少人拼命角逐外在的複雜錯綜，而遺忘了內心裏豐富的生命內容。

12.建立自己端賴內在的蘊育和肯定。
只有內心裏的真實是唯一不可能被打敗，不會被奪取，不致因機緣、命運、環境等偶發因素而幻滅的最後根據。
那是一種「私有的必然」。
(有些人連身體與生命都可能被霸取，可是他的心意與信念卻不可能被強奪。這裏「不可能」的反面涵藏著一種「必然」。)

13.人活著，最後實在只是為了一份情懷，一點趣味;不是為了肉體的感受和外物的充實。

14.自私是把自己看成是唯一的主體，別人全是對象，和宇宙其他萬物無異。
自私的人並不是個個人主義者，他是個唯我獨尊的人。

15.如果今晚自然律改變了，具有人性者保留人形，充滿獸性者還他以獸身；那麼明天一早醒來，固然還有滿街的人影，可是也有多少禽獸披著華貴的衣裳，多少動物從高樓大廈裏步走出來。

16.一個人有特點，並不表示他有個性。
每一個人都有特點，但卻只有少數人有個性。

17.有時你的確很有理由對人憤怒，有時你也實在很有道理感到驕傲，引為自豪。
那時你若非如此，反而看低了你自己。

18.並不是會呼吸就算活著，並不是會動作就算活著。

19.人沒有性靈也可以活下去──活得像動物像禽獸一樣。

20.當一個痛苦的人，或是一隻快樂的禽獸?
(有時人必須在這兩極之間，做一抉擇。)

21.靈魂的深度往往和生活的舒適成反比。

22.沒有痛苦的人不懂得人生。

23.只要有一點美好的心願，足以撐起全宇宙的重壓。

24.美是一種無私心但卻有情意的感受。
(愛也應該如此。)

25.不論有沒有美好的心靈，人人可以披上華麗的衣裳，因為它是到處可得的商品。
可是有誰理會那不是可以隨手購取，需要盡力栽植，苦心孕育的靈魂?

26.世上人間那些優美的、有價值有意義的，總是那麼不易獲得。相反地，那輕而易舉俯拾皆是的，又盡是些糟粕廢物而已。
(也幸好如此。因為你可曾想過，那該是多麼可怕的事:如果美好的竟可以隨口喚取，搖身一變!)

27.一個有趣味的人，就像一個成熟的果實，遠遠令人聞出一股芳香。沒有情趣的人，好比生硬的果，也許綠得發亮，可是缺少那一襲清香。

28.人生的情趣雖然可以培養，但卻無法抄襲，無法奪取，無法裝作，無法模仿。
只有在心靈深處有了一湖的盈滿的泉水，人生的趣味才能自然流露出來。

29.枯乾的心湖，何來美妙的泉聲?

30.堅果需要利刀，剖取包藏在它硬殼裏的芳香。
一個表面看似無趣的人，只有在會心的知己之前，才完全發放出心靈的光亮。

31.有些人的生命意義是自發、自存、自足的。有些人的人生價值是依靠外求，仰賴他人來充滿的──他人的歌頌，他人的掌聲，他人的供給。
因此，有的人孤單而不寂寞，寂寞而不空虛。有的人孤單就是寂寞，寂寞就是空虛。

32.真正的人都是孤單的人。

33.我們可以把花朵、沙粒、明月、星星──全都看成是有情的。我們也可以連人類都當著是無意的。
如果只有兩者可選，我寧可採取前者。

34.如果「我外心靈」無法證明，我們需要的是一份價值上的肯定。

35.當我們批評別人的時候，同時也照出了自己的影子。

36.污穢的心靈不配思想美好高尚的事物。

37.海港裏有隻小船，它的檣桿特別的高，看似頭重足輕，一吹即覆。可是它卻在海上飄搖自如。
世間的偉大與優美，往往也在於類似的「危機中的穩定」和「驚險裏的平安」。看似過分，但卻合理;看似傾倒，但卻成立──令人訝異的驚喜。

38.從大自然的懷抱裏歸來，人們的臉孔看起來也顯得純潔優美了。

39.初夏的雨洗過，山也明媚了，樹也青綠了，連在地上的爬蟲都變得一身乾淨起來。
可是什麼是那初夏的雨，可以用來洗淨人們的心靈?

40.凝視著小池中遙遊的魚，牠們有牠們的世界。

41.你可曾抬頭遙望星空裏的交閃爭輝，聚神聆聽過午夜原野裏豐富的細響?

42.一個內涵豐富的人就像那奇山秀水似的，默然無語。

43.人生的精彩和優美，往往像偶然間瞥見的月出奇景，令人訝異，令人神往，令人迷醉，令人驚心。
可是，也像那自然的奇景似的，常常在剎那瞬息之間，改換了另一個面貌。

44.我沒有半顆寶石，只有滿天的星星。

45.當我們的性靈純淨，高超如天使，我們可以摘取天上的星星，當做友愛的禮物。

46.一團污水裏，沒有星星的影子。

47.向著高處展望，不要斤斤計較同類的自私和愚昧。否則，我們的精力也浪費在無端的小事裏。

48.要思想深刻，只有努力往高處設想;要性靈優美，只有不斷往高處超升。

49.真理的追求像是登高似的，踏上一峰，2眼前才呈現再上一峰的路。
至於遙遠的眺望所浮現的情懷，只不過抒發一點雄心壯志而已。

50.患了心理懼高症的人，不堪站到高塔頂處。
可是，我們可曾注意到思想的懼高症和性靈的懼高症?

51.心理上怕高的人喜歡地上，不愛高空。
可是，在我們這個時代，正有許多人在思想上和性靈上，也不停地將自己拉到地面，才具有安全感。

52.內在的追求和自我的肯定，這是現代人最缺乏的一面。

53(一團污水裏，沒有星星的影子。)
可是一潭波浪裏，也只有星星的浮光掠影而已。

54.真理沒有語言，事實不會作聲。
沒有判斷的活動，就談不上事實;沒有認知的能力，就說不上真理。

55.真理需要人類的見證。

56.說真話本來是一件最平常最微不足道的事。可是在危險的緊要關頭，仍舊能毅然道出真理而不畏縮，卻需要一份超人的勇氣。
(我們的耳邊常常盡是一些亂蟲的雜聲，沒有那劃破長空的絕響。)

57.道說真理也許需要講究技巧，可是服膺真理卻不可以沒有勇氣。

58.忠言多逆耳，真理易傷情。

59.只道說一半真理的人，往往比撒謊更有罪。

60.我們可以因為說出真理，向受傷的人致慰，卻不可以因為說了真話感到歉疚。

61.我們不能為自己的誠實請罪，這無異向自己求饒。
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有資格寬恕自己。

62.(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有資格寬恕自己。)
可是我們之間誰無罪過?這就是我們努力尋找神靈的緣由。

63.當我們有資格寬恕自己的時候，我們已經離開神性不遠了。

64.在我們的靈魂深處，充滿著矛盾與掙扎。
因為當我們的眼睛向上遙望蒼天的時候，我們的雙腳仍然站落在地面上。
誰能看出這種矛盾和掙扎的必然性，瞭解它，超越它，而不受它所擺佈，誰就走近了超人之門。

65.是不是有一天，我們的雙腳可以不再污染著地上的塵埃呢?──那不是人，那是神靈。有些人就是努力著，要使自己變成神靈。

66.在這世界上，有些人背負著人類的十字架;另外有些人卻沾盡了自己同類的光。

67.每一個人生都是生命的榜樣──只是到底是個好榜樣，是個壞榜樣，或是個可有可無，無關緊要的榜樣。

68.我們被投落到這個世界，但必須自己親身去努力成全自己的人生。

69.每一個人都應該認真地在有生之年，活出一個優美的人生榜樣來。

70.人可以降低自己去活，也可以提高自己去活。
人可以活得像禽獸，也可以活得像神靈。
(我們要怎麼活，這是生命的最大抉擇。)

71.當我們閉上眼睛，就看不到物理世界的美好;
當我們把性靈的窗關閉，怎能領略價值層面的光輝?
(人可以提升自己來活，也可以降低自己去活;人可以追從性靈的光，也可以對它裝聾作啞。)

72.一隻小舟拖著龐大的船舶在港中走過，我喜愛它。
如果是一艘大船拖著那葉扁舟，也就沒有那麼動人。

73.漆黑的夜，若沒有那些孤寂的燈，我們就要迷失方向。
然而，什麼是我們心靈的燈，引導我們在人生的黑夜，走向純潔，走向平安，走向幸福，走向神聖?

74.只是知識和能力是不夠的，還要有一份關心、熱情和正義感。

75.我們熱愛生命，關懷生靈，不只是因為我與他人有過遭遇，起了私情。
人是因為體認到自己生命的本質，領略了自己與他人的命運之息息相關，於是真誠地去迎接自己的責任，立心成全自己，也立志成全他人。

76.如果我們看見天下其他的父母，沒像我們這樣善待子女，我們是否覺得自己吃虧? 如果我們看見其他的教師，沒有像我們這樣愛護學生，我們是否覺得這世界太不公平? 如果我們看見其他的人，沒有像我們這樣對世人懷著一片關心，難道我們就覺得太虧待了自己?

77.現在我們都問社會能夠給我們什麼，很少過問我們能給社會什麼。

78.責任常常是由對自己的能力、信念和胸懷的體認中產生出來的。
有能力的人、對於這個世界寄與一片希望的人、對人類存有一片愛心的人，自然地生發一份責任感和使命感。

79.(有些人背負著人類的十字架，另外有些人卻沾盡了自己同類的光。)
對這個世界愈生熱情，愈知自己盡職；對生命人生愈存愛心，愈不要求待遇公平。

80.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我們只能盡心盡力而已。

81.(沒有痛苦的人不懂得人生。)
深懂人生之後，也就超越了痛苦。

82.超越了痛苦的人，不就是個只有快樂而無苦惱的人嗎?──可是，世界上有沒有徹底了悟人生的人?

83.沒有人只有快樂而沒有痛苦，也沒有人只有痛苦而沒有快樂。
只是人間的快樂往往失之交臂，而痛苦卻迴盪不已。

84.真正的痛苦是心靈的痛苦，真正的快樂也是心靈的快樂。

85.人生實際和潛在的快樂與痛苦是個奇妙互補的常數。
經歷遍了痛苦，快樂就躍躍欲出；快樂盈滿了，痛苦也就跟著到來。

86.正好像爬得愈高，跌落得愈痛; 享有愈大的快樂的人，痛苦起來也愈深。
(相反地，經歷過愈深的痛苦，所得的快樂也愈大。)

87.有時我們生活得極不快樂，但不要讓它感染我們的生命情調，更不要令它侵襲我們的人生觀。

88.悲觀或許不算美德，但是消極一定是種罪惡。

89.或大或小，或深或淺，我們總應該在這世界上留下一點優美的痕跡。
不然的話，我們活過與未曾活過，有何區別?

90.世界上不能每一個人都成名，但卻可以每一個人都成功。
(成名不一定是成功，如果是空盜虛名的話。)

91.即使我們所感受到的，以往的智者都感受過; 即使我們說得出的，先前的聖賢都曾經說過;即使我們所要從事的，其他的有情有意之士都從事過; 難道這就表示我們的感覺不再真實，表示我們的言辭不再深刻，表示我們的行為不再有意義嗎?
人類的內在追求往往在於不斷的重新發現，重新肯定和重新發揚──這是通過一個人自己的努力才能完成實現的。

92.做工容或有假期，然而生命卻沒有週末。

93.並非忙碌就算有意義，也並非流血流汗就一定有價值。

94.法律往往在黑夜裏長眠，那時正是道德初醒的時刻。
(外在的規範永遠不能取代內存的良心。)

95.不相信道德，不相信良心的人，莫非想藉此掩護自己的罪行?

96.有些人在一起共同發亮，有些人在一起互相損傷了光芒。

97.當我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自然地流露出人性中的純良，那是善者;
當我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掏出人性中的邪惡，那是惡人。

98.擅於導人從善的政治，仁政也。
專門惹起人們為惡的政治，惡政也。
(在經驗的層次上，人性是政治的產物。)

99.有時面對著謎也似的人物，有人對他冷語譏諷，有人卻對他含淚感動。
也許兩者都解不開謎底，但卻反映出旁觀者的心性和品格。
(生性狡詐者多猜忌；心地善良的人，見到世上一片光。)
(當我們批評別人的時候，同時也照出了自己的影子。)

100.有些人真正偉大，有些人使用語言把自己說成偉大; 另外還有人運用幻想將自己塗抹成偉大的模樣。

101.真正偉大的人，常常自覺到自己的渺小;時時忘不了自己偉大的人，沒有看清自己空洞的內容。

102.愈有自信的人，愈能承認他人的長處;愈有信心的人，愈能欣賞別人的偉大。

103.那些心底空虛的人，常常以貶低別人企圖抬高自己。

104.人類發明了種種建構化的東西，有的反過來窒息人類的創造和發明。

105.人類可貴的成就，常常不在建構化的制度裏產生；雖然有些建構化的制度，是人類難能可貴的成就。

106.銅像也會在歲月和風雨裏蝕落，只有那留存內心的紀念，永遠長青。

107.為人師者一生中最大的失敗，就是沒有培育出超越他的學生。

108.(我沒有半顆寶石，只有滿天的星星。)
我沒有至上的權威，只有滿懷的真理。

109.我們以改善營養，運動鍛鍊，來加強身體的健康；
可是，我們可曾努力使用什麼方法，去增進心靈的健全與美好？

110.以往人們努力修養自己，冀求與禽獸有別；
而今，我們還得進一步發揮創造能力，避免淪為高等機械。
(我們不願淪為動物，但也不可以只流為電腦。)

111.有人愈活愈跟動物有別，有人愈過愈和禽獸沒有兩樣。

112.當這世上的其他一切盡成虛幻的時候，什麼是人生最後的真實？

113.我們的軀體都將在人生滄桑裏衰老，只有我們的心靈可以在歲月的蒼老中，不斷變得更青壯和更優美。
(所以，什麼才是人生最後的真實？)

114.只有當我們認真思想過，甚至苦思不得其解之後，我們才領略到智慧者的心語。

115.語言只是階梯，意義才是目的。
說辭只是外衣，真理才是內容。

116.階梯何益，對於飛鳥而言。

117.知音之間，在至高的寧靜中，心照不宣──
一切的言談都是累贅多餘的。

118.那些深懂你話的人，你不必對他開口；
那些聽不懂的，你說了也沒有用處。

119.說盡天下百般道理，不如會心微笑。

120.語言的產品容易被當成廉價的商品出售──尤其是那些代表原創思想和真摰情懷的文字，有多少人真正去細心領會它的意涵。

121.比如有一瓶陳酒，一掀開蓋子，味道就走了樣。我們怎能將它的味道告訴別人？
也許有人要用種種形容，讓人體會，有如親嘗了那滋味；
也許有人索性打開瓶蓋，讓大家聞一聞走了樣的味道。
我們到底應該怎麼辦──因為我們可曾懷疑過，人生的真理會不會是這樣的一瓶陳酒？

122.得道者不言，但他並非無語。

123.得道者寡言，但非喬裝不語者，就算得道。
(兩者的分際幾希──全看是否出於純真自然的流露而已。)

124.深入道者寡言，淺嘗道者多語，而那些未曾見道的人啊──喋喋不休！

125.得道者方知離道遠矣。

126.論禪者多用言語，但是多語者離禪遠矣！

127.人生最高的真理在於不白自曉，白而不曉，曉則自白。

128.情懷絕妙之處，人間哪有言語？

129.上帝沒有語言，神性全憑我們在人性裏加以發揚。

130.對於無知者，空白就是虛無；
對於略知者，空白包容著可能性；
可是對於大智大慧的人，空白蘊藏著無窮無盡的內容。
(三者也許同時無言不語，可是他們境界的高下啊──怎可交相比擬，同日而語！)

131.性靈情懷應該自己奔放，用字遣詞應該謹慎保守。
否則絕妙流於庸俗，新奇淪為陳腐。

132.禮貌正好像文字一樣，當它已成了習以為常的事，我們不妨善加遵從。
文字正好像禮貌一樣，當它業已腐朽得不堪負荷我們的情意時，我們應該勇於破格，認真加以改善。
(道得也是如此。)

133.為學是充實生命的路，學問不是炫耀自己的衣裳。
(我們要能沉住氣讀書，它是自我建立的歷程。不是今天拾取一點人家的牙慧，明日就急於將它翻炒出來。)

134.經書不是人生的樣版，它只是生命的註腳而已。

135.即使人生的智慧是一把可見的火炬，也需要我們一代一代將它傳遞下去。
(何況智慧是種不可眼見的光。)

136.在為學上，誠實總是體認到自己所能新創的細微，從而產生不狂妄自大的心態，不任意破壞與攻訐。
在人生中，真誠在於領會到自己可能成就的有限，由此生發如履薄冰的心情，尊重別人，勉勵自己。
(無論是學問，或是人生的智慧，絕大多數的努力僅足以守成。偶爾或有些微增長和絲毫突破，也就成了額外的興奮和喜悅。)

137.智慧是一種成熟的穩重，而不是一份老邁的懶散。

138.語言好像是一座冰山似的，在可見的高峰底下，深藏著遠更巨大的內容。

139.當我們言說的時候，我們假定別人已經瞭解了許多我們未曾說出的話。
(這是文字傳意的詭異，也是人類心靈結構的奇蹟。)

140.你要說的話，如果沒有一個人聽得懂，那麼你就不必開口。
可是，你如果想要把它說得令全世界的人都能領會，那麼那樣的話說出來也沒有用處。

141.要證明甲，我們需要訴諸乙，
要證明乙，我們需要訴諸丙，
要證明丙，我們需要訴諸丁……。

142.我們無法對每一個命題都加以證明。
(可是，這並不表示，有某一個特定的命題，無論如何我們都無法對它加以證明。)

143.在知識系統之中，總有一些命題是沒有證明的。
在人生裏頭，總有一些信念是不待證明加以肯定的。

144.如果我們一定不可避免循環論證，那麼大循環比小循環算是更良性的循環。
倘若我們的證明必會落入無窮後退的陷，我們寧可在更適當的要點上採取直覺的認定和高超的主張。

145.教育是一種操練和演習──在我們這個無法操練和演習的人生歷程之中。
(教育是人生的蜜月──學校教育特別如此。)

146.真正的知識份子都是走在時代前面的人。
真正的讀書人都是早生百年的人。

147.知識份子是早生百年的人，但是他們卻不是生錯時代的人。

148.感喟自己生早了年代的人，往往是有心之士。
苦嘆自己晚生後來的人，常常是些貪圖之流。

149.知識份子的悲劇往往涵藏著人類歷史的希望。

150.愛是一顆無私的心。
因此它能長遠，它能深厚，它能歷久長青。

151.愛在於成全，不在於奪取；
它在於奉獻，在於犧牲。

152.在給與之間得到，在犧牲之中成全──這是真正的愛。
(不論是母愛、友愛或是戀情，都是如此。)

153.愛涵蘊著割愛。
因此，不懂得割愛也就不懂得愛。

154.懂得割愛的人，深知愛的真義。

155.如果人生有最高的道德的話，那一定是愛──和割愛。
(沒有割愛，也就沒有愛。)

156.生命四德：真、善、愛、美。

157.最真實最深摰的愛心，就是最崇高最優美的道德心。

158.人生的欲望常常與道德背道而馳，只有在真愛的追求上，人的欲望與至高的道德，不約而同，兩者合一。
(愛蘊藏著割愛，沒有割愛也就沒有愛。)

159.當一個人停止愛的時候，他的生命所剩多少？

160.心是一條能受振盪的絃。
情決定我們到底受什麼所振盪。
(這就是我們為什麼要注意情懷，講究情意，和提倡情育的緣故。)

161.不能受愛所振盪的，不是一顆人類的心。

162.愛必須有開闊的心胸，才不致走進自私的窄門，進而步入恨的絕境。

163.愛情容納不了強求。

164.愛的高峰是重重迷霧的山巒，遠看只是一片幻象的幽美。
我們必須走近它，才發現它的真象，也才考驗我們的認識、真情、毅力和勇氣。

165.愛的圓缺不能由結局的美滿與否加以判定。
兩情之結合固然是愛的圓滿，可是強求形體的圓滿，反而導致愛的喪失與破滅。
(這時，情的美滿必須推展到更高的層次去觀看。這就是為什麼淒苦的情，反而是真正的情；悲傷的意，最是深刻的意。)

166.愛情往往在佔有之間毀滅，在犧牲之中成全。

167.養育過兒女的人，容易領會到愛的深意。
(可是，我們熱情戀愛時，往往是在生兒育女之前。)

168.如果你像愛嬰兒樣地愛他人，被愛的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你如果只寄望別人像愛嬰兒樣的愛你，那麼你是個自私而不懂得愛的意義的人。
(嬰兒不懂得愛的意義。)

169.注視過初生的嬰兒在你的懷裏任情任性地微笑、哭泣、吵鬧、甜睡的人，也就懂得愛的真義。

170.「即使世上的人都對你失望，我仍然對你存著無限信心，即使世上的人全都背叛你，我也要全心愛你和支持你。」
這是愛心的誓語。

171.真情追求愛，就不要怕傷了心。
只為了求滿足，不如遠離愛。

172.傷心算是什麼，只要是真愛。
滿足又有什麼，如果愛已消失。

173.愛──和割愛的快樂，是真正的快樂。

174.朦朧的煙雨，最是沉醉在戀情裏的人的心情。
他欣喜而又愁悵，他因獲得而有一份懶散的滿足，可是又不知所得到的是不是一份真正的幸福。
(如果你已經沒有了這份愁悵，那為什麼還喜愛這朦朧的煙雨？莫非是要與天下的情人，分享這份天長地久的心情。)

175.可貴的是有一天我們已經奄奄一息，但是依舊一顆熱烈無比的愛心。

176.幸福是不論你從別人那兒遭逢多少冰霜，心裏知道他將永遠給你一份無比溫暖的熱情。

177.幸福是他永遠不會背叛你。
幸福是你確知他永遠不令你失望。

178.有時全心的愛像是受了重創一樣──令人一病不起。
(這就是為什麼失戀的痛苦是種生命的痛苦。)

179.真正的戀愛像是害病一樣，不只是膚淺的感官上的事。
(懷孕生子和構思創作也是一樣。)

180.愛是一顆沒有設防的心。
(因此它受感動，因此它遭刺傷。)

181.為人消瘦過，還能不相信這份深情？

182.含淚的情經常深過笑裏的意，傷心的愛最是真情的愛。

183.快樂和滿足往往是我們所期望的愛的產物，但它經常也是情的致命傷。

184.在情上，我們只能自己成全自己，並且對別人的成全感到喜悅、滿足、甚至感激；我們無法勉強造就別人。

185.有時我們希望一份深情真摰的愛，不隨時光消逝而付諸流水。
可是我們只能寄望，只能等待。
(愛是容納不了強求。)

186.心在愛裏受傷的時候，只有內在的醫療，沒有外在的修補。
(失戀的痛苦不能以另一個愛情來補償。解決了失戀的痛苦之後，另一次的情才可望成為真正的愛。)

187.愛情不會破滅，它只是飄遠了。
(每一刻瞬息的真實都是永恆的。)

188.有時甚至不是因為對方的品格或愛你的程度，而是你自己已經投入那麼深和奉獻了那麼多。

189.(「人因誤解而結合，卻因瞭解而分開。」)
莫非是因為許多人充滿著看似瞭解的誤會，以及懷著建立在誤會上的瞭解？

190.個人的情懷只是微風撩起的輕痕，終久要平靜消失。
可是我們為什麼還止不住內心的傷痛──莫非是我們跌落得太深的緣故？

191.一切終久只是一份情懷而已，其他什麼也沒有留住。

192.傷感的情懷像那無語的海水，沉默的遠山。

193.已經凋謝的花朵，只有任它入土為泥；
飄零了的情，也只有將它託諸流水，交付遠山。

194.時光的泥土掩埋了昨日那愛的花瓣，可是記憶的海洋卻留下一絲絲傷心的輕痕。

195.不怕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與你為敵，只怕你所愛的人背叛你。

196.有些人不待許諾，就能天長地久；
有些人即使山盟海誓，也盡付諸闕如。

197.(有時我們活得極不快樂，但是不要讓它感染我們的生命情調，更不要令它侵襲我們的人生觀。)
當我們傷心的時刻，特別需要那莊敬的人生觀，遣除悲懷，安排心情。

198.表面的姣好，經常掩蓋了內在的優美。

199.外貌娟美的女子，最要當心愛總是在她的外表上停落和溜走。

200.在愛情之中，我們可以讓人失望一次，但不要令他痛苦一生。

201.微風無需言語，令人周身涼爽；
愛情不必作聲，令人感到一片溫暖。

202.如果湖中沒有漪漣，如果海上沒有風浪？
倘若生命沒有情的苦，倘若人生沒有意的掙扎？！

203.熱情與冷酷，愛與恨，有時連鎖而生，一物之兩面。
只有無私的熱情，才不致演成殘忍的冷酷。
(愛必須有開闊的心胸，才不會走進自私的窄門，進而步入恨的絕境。)

204.歷久永恆的熱情要細細燃燒，像是涓涓的小泉。不要像火山爆發，山洪壞堤一樣。

205.激情並不就是愛，追求肉體的結合並不就是愛。
至真的愛存在於一種平靜的喜悅和持久的多情──那時往往連說一聲道一語都是多餘的，都破壞了原有的和諧和美滿。
(然而，我們畢竟是雙腳站在泥土上的生靈，因此我們常常不得不出以微笑，付諸眼神。)

206.在至高的層次上，空靈、絕美與至愛交手合一──絕對的空靈，完美的優美和至真至情的愛。

207.為學像戀愛一樣，必須用全部的生命去從事；
戀愛像為學一樣，如果只是淺淺品嚐，它已經降格終止。

208.理性加諸我們的難關，我們利用對生命的熱情去跨越它。
(這裏顯示了我們熱愛生命和信誓人生的程度。)

209.人生的理想無法證明，生命裏的愛心不待證明。

210.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如果每天都活得輕輕鬆鬆，愉愉快快；那麼我們不是沒有感覺，就是沒有知識；不然的話，就是沒有良心。
(靈魂的深度和生活的舒適成反比。)

211.愛是一顆善良不忍的心。

212.愛使人心善，愛令人有溫情。

213.愛可以改變世界，愛可以改變人生。

214.愛心並不盲目，盲目的是陷落在戀情之中不知如何自處的人。

215.使人心善的愛是真愛，使人心狠的愛是假的愛。
(假借愛之名而已。)

216.只是情的躍動和奔放不算是愛，雖然在愛裏時有情的躍動和奔放。

217.沒有溫情就沒有愛，沒有關懷就沒有愛，沒有生命的理想和價值的執著也就沒有愛。

218.有個人與個人之間的愛，也有個人對團體的愛。
但卻沒有集體對集體的愛。

219.只有同類之間的愛，沒有階級之分的愛。
(階級間的利害相投，並不是階級的愛──仇恨也是如此。)

220.在婚前，只是關懷不算是愛。
在婚後，有關懷就有愛。

221.在婚前，只是同情瞭解不算是愛。
在婚後，有同情瞭解就有愛。

222.在婚前，只是情語綿綿不算是愛。
在婚後，有綿綿情語就有愛。

223.愛情重在純真──這就是為什麼年輕的人最適宜戀愛的原因。

224.戀人之間，最重要的品質是和諧而不是平等。
(夫妻之間也是如此。)

225.愛一個人是你不說的時候也跟說時一樣真實。

226.愛一個人是不計較自己的痛苦，只望他幸福。

227.愛一個人是不只可以共患難，更加可以共安樂。

228.愛一個人是努力使他不對你失望。
(也努力幫助他，不令人對他失望。)

229.愛一個人是不求他承擔你的痛苦，但願他分享你的快樂。

230.愛一個人是當你對他感到失望，依然心懷寄意，沉默無語。

231.愛一個人是永遠不在別人之前譴責他。

232.愛一個人是深恐傷了他的心。

233.愛一個是不敢問他與別人過得是否幸福。

234.愛情在不斷的創造中再生，在停止追求裏死亡。

235.真正的愛情含有一份敬意與尊重。

236.令人充滿欲望的情，不是真情。
令人撩起迷亂無奈的愛，不是真正的愛。

237.一個平常的人，在戀愛中變成了詩人。

238.一個平凡的人，由於一顆純真的愛心，而成為聖者。

239.令人變成詩人的情，是真情。
令人變成聖者的愛，是真正的愛。

240.有時沒有愛心，也可以有戀情。
有時只有愛心，但卻沒有戀情。

241.愛心永遠令人崇高，戀情有時令人沉落。

242.戀情常有痛苦，愛心卻只有快樂。

243.愛的快樂是生命的快樂。
愛的痛苦是生命的痛苦。

244.人間的情有時含著痛苦和遺憾。
天上的愛卻完全只有愉悅和圓滿。

245.真正的愛屬於天上的情。

246.沒有性靈，也就沒有愛。

247.情像一片聚散不定的色彩，意是它確切的形象與內容。
(情在意的規範之下，顯現出它的意義與價值。)

248.情會迷，意會亂。那時我們需要一個純潔的心靈主宰。

249.我們的不見愛，只能靜靜地感受它。
(許多重要的人生事物全都如此。)

250.在時空之流裏，愛像是一朵有開有謝的花；
可是在理念深處，它是永恆絕美的價值。

251.愛不是一種公認的要索，愛是一種自願的犧牲。

252.不要因為對一個人失望，就對人性失望。
不要在一次愛情裏受傷，就貶低了愛的純潔和高尚。

253.只有先肯定自己，先建立自己，我們才有能力去愛，也才有資格被愛。

254.一個人在愛情的痛苦之中，不要忘記原諒別人，同情別人；並且努力為愛情和人性，保留一份優美的原樣。
(在這世界上，有些人背負著人類的十字架，另外有些人卻沾盡了自己同類的光。)

255.常人在至真的愛心中，顯現出超凡脫俗的神性。

256.愛是人性通往神性的橋，情為人生鋪上一條通往愛的路。

257.理性不知怎樣解決的，愛心之中早已隱藏著答案。

258.知識可加闡釋，愛心沒有證明。

259.語言道不盡愛的意義，愛心之中卻自有它的言語。

260.春天來了，古枝長出了新芽，那是辛苦等待一個寒冬的報償。
(我們多少人卻寄望著不勞而獲的報酬。)

261.三月過了，杜鵑樹又默默地等待第二個春天。
人可沒有這麼幸運，還有再來的青春。

262.清晨的朝霞為早起的人展露光彩。
午夜的星光卻為疲倦的人影無聲嘆息。

263.看到花開花落，遠比看到人笑人哭，更加肯切，更加真實。

264.有些人寧可和花草做友伴，有些人獨願與貓狗論交情。

265.從書桌上抬頭，迴顧窗外樹林，瞥見一隻小鳥踏著細枝，走入枝葉的幽深處。啊，我差點忘了那兒還有一個優美的世界。

266.八月，鳳凰木那細碎的葉，隨風飄滿小徑，掩蓋了低矮的灌木的綠。火傘仍然高張，它已早知秋天遙遠的信息。

267.落葉的枝椏像是對著灰寒的上天憤怒抗議的眾手，也像是朝向遙遠的春光默默乞求的信號。
它們不明白為什麼軟體的爬藤，反而能夠依附在自己那拒絕低頭的身上，四季長生。

268.星空的幽深在於任你凝視多久，也猜不透它的秘密。
海洋的偉大在於即使你聲嘶力竭，也蓋不住它的浪濤沉響。

269.愛凝視星空的人，喜歡沉思。
愛眺望海洋的人，傾向憂鬱。

270.有時我們不禁讚嘆人類的奇妙和偉大。
可是，有時我們或許也不禁暗自懷疑：如果地球上沒有人類，是否更加美麗和純潔？

271.我們常常自命智慧，但是大自然卻往往給予我們最動人和最明確的生命啟示。

272.人類短暫的記憶和膚淺的歷史感，需要大自然那戲劇性的喚醒和啟示。

273.我們接受其他人做為同類，似乎是習以為常的事；
為什麼將大自然其他的事物也等量齊觀，卻好似需要特別的理由根據呢？
(人是一種自高自傲的動物，或是一種心胸狹窄的品種？)

274.巍峨的山峰無言地聳立著，任憑風吹雨打。
偉大的人默默地走在人生的道路上，不管聽到的是讚美或是讒言。

275.徜徉在大自然的懷抱裏，我們會不禁長嘆：如果這小小的地球已經這麼美妙，整個的宇宙該是多麼神奇。
我們為什麼要不斷製造人間的醜惡，而不努力去發揚生命的光輝？

276.人可以不斷往高空遠眺追求，也可以不停向地面注視鑽營。
一個人往高處仰望，他的心胸自然開闊，境界自然高超，目標也自然變得更加明確。
(相反地，如果一個人只知往低處作想，那麼他的心境將愈來愈狹窄，見地愈來愈閉塞──一味只知在眼前的小事小利上動心費神。)

277.總是低頭注視，我們只看到爬蟲的影子。
只有抬頭仰望，我們才發見飛鷹的蹤跡。

278.生命要往那崇高的地方看，才能區別真實與表象。
否則只剩下一天天可有可無、可增可減的生活內容而已。

279.早起的人聽到大地第一聲鳥語，早起的人看到西山上最後一瞥落月，早起的人呼吸到清晨尚未揚塵的空氣。
(這一切，對那晚起的人來說，都好似沒有存在。)

280.一個人由於沒有經驗，閱歷不深，因此無法肯定某些事物的存在；這是無可厚非的事。
可是，如果只因為自己缺乏經驗，閱歷淺薄，就因而否定那些事物的存在，這就失之武斷。
最要不得的是，人類自己設規立律，事先排除那些事物存在的可能性。
(對於愛的經驗、道德經驗、宗教經驗等等，全都如此。)

281.信男信女們那一根根燒點不盡的香，可能只是迷信；但也可能是一襲襲不斷遞傳下去的希望和信心。

282.過份沉溺於神秘的事物，令人變得迷信。
絕對自絕於神秘的世界，使人成了淺薄無知。

283.我們不能沒有信仰，只是以新的信仰代替舊的信仰。
(我們不能離開形上學，只是以新起的形上學取代原有的形上學。)

284.當我們標示一種價值而加以尊重，甚至敬畏的時候，我們不是盲從迷信。
我們表現了自尊和自愛。

285.我們不敢瀆犯神靈，不是因為怕受懲罰。
我們不願違背良心，因為我們不願自輕自蔑，自貶自瀆。

286.人可以充當自己的上帝，但卻無法裝扮為真理的主宰。
(這不是人類的悲劇，而是人性的希望。)

287.真理是當你追求它，信仰他，它成全了你。
可是等你要強佔它，據有它，你毀滅了它。
(愛情也是如此。)

288.真理之前沒有強人。
(也沒有強者與弱者之分。)

289.人可以統御萬物，但卻無法強佔真理。

290.法律可能給人誤用，真理無法被人強奪。
(真情亦復如此。)

291.不向任何人屈服的超人，也要在真理之前低頭。

292.一個領袖常常是個孤單的人，有時甚至是個寂寞的人。
(他是遙遙走在眾人之前的人。)

293.讓人愛戴的領袖是個成功的領袖，教人畏懼的領袖是個失敗的領袖。

294.一個成功的領袖是人類理想的化身，一個失敗的領袖是建制權柄的代表。

295.一個正直的人不可能沒有敵人，要緊的是我們應該與善良為友，與邪惡為敵。

296.想討好所有的人的人，終久會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

297.偉大的人榮耀了神性的光輝，邪惡的人助長了魔鬼的力量。

298.除了活在一個共通的物理世界而外，我們每一個人都擁有一個自己的精神世界。

299.我們的物理世界大同小異，可是大家的精神世界之間，卻有天淵之別。

300.一個偉人的去世，帶走了整個豐富優美的精神世界。
(他的知識世界、情感世界和性靈世界。)

301.人類的辛苦不只為了改造這個物理世界，更重要的理應是為了建造一個個優美崇高的精神世界。

302.如果不是為了建造更優美崇高的精神世界，物理世界的改造有什麼意義與價值？

303.物理世界的痛苦，在精神世界中昇華。
物理世界的快感，也需要在精神世界中，加以認定和評鑑。

304.我們通過物理世界的橋，走向精神世界的路。
(音樂如此，文學如此，情的體驗又何嘗不是如此。)

305.相知的人欣賞彼此的精神世界。
相愛的人擁有共同的精神世界。

306.並非會牽手就算有了愛，並非會擁抱就算有了愛，並非會親吻就算有了愛，並非會男女就算有了愛。
(愛是精神世界裏的事物。)

307.戀情往往在男女之事中墮落。
男女之事有時卻在愛情之中昇華。

308.公雞和母雞之間的事，不能算是愛；
因為牠們之間，沒有精神世界可以令其昇華。
(母雞與小雞之間的事，也是如此。)

309.男女之間的事，不應只淪為公雞與母雞之間的事。
(父母與子女之間的事，也不應只淪為大雞與小雞之間的事。)

310.通常是這樣的：輕易垂手可得的，皆不是什麼高貴的價值。隨意而人人可見的，也不是什麼深刻的真理。

311我們已經不喜歡貴族，可是有些事物的品質是和貴族化無法分開的。
(我們追求平等，但不要流於庸俗。)

312.真理和女子一樣，令人醉心的是那份高貴的氣質。

313.不論原來的出身如何，凡是純潔的女子，全都是貴族。
(真理也是如此，沒有出身的高下之別。)

314.高貴的性靈瞭解高貴的事物。
純淨的心懷感受純淨的情思。

315.我們未曾經歷過，並不表示這世上沒有。就算我們無法經歷到的，也不表示它不存在。
(不同的心靈覺知到不同的事物，差異的眼界浮現起差異的意境。)

316.現實世界充滿著變化無常，因此有人步入概念世界。
可是概念世界又充滿著論證的循環和無窮的事理後退。

317.並不是有什麼話就說什麼話，他就是個正直的人；更不是因而就是個合情合理的人。那往往表示他是個不負責任的人。
(除非他是個剛剛學話的嬰兒。)

318.每一個成熟的人，都要分擔一份社會教育的責任。

319.人心就是有所不忍之心。
因此有所欲，有所不欲；有所為，有所不為。

320.真正的快樂是與人同樂。
至高的快樂是給人快樂。

321.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固然不是真正的快樂。
必須犧牲別人的快樂才能獲取的，也不是至高的快樂。
(破壞的快感不是快樂，毀滅的快感不是快樂；爭奪取勝的快感，依然不是真正的快樂。)

322.只有心靈上的快樂，是不會帶給他人痛苦的快樂。
只有心靈上的快樂，是不犧牲他人快樂的快樂。
只有心靈上的快樂，是真正而又至高的快樂。

323.悲觀不是消極。
悲觀的人對世界常常懷著一份熱情與關心。

324.無心的人不會悲觀。
無情的人不會悲觀。

325.人生的外表看似一層歡笑的顏色，我們必須加以細心品嚐，深入體驗，才發現生命裏那悲愴的本質。

326.感官看到生命表面的歡樂。
心靈洞悉生命底處的愴涼。

327.看到生命深處的悲愴本質的人，發憤起來才產生悲壯的力量。

328.我們已經活過成千上萬的日子，可是有哪一天我們發揮過生命的豐采，顯露出人性的光輝？

329.人生最珍貴的是一份令人落淚的感動。

330.最後即使一切皆歸烏有，可是認真活過跟沒有認真活過，總是截然兩樣。

331.懂得生命價值的人，才知道犧牲的意義。
一味苟且偷生的人，不知道人生的價值。

332.一個人的精神沒有衰老，他就沒有衰老。
一個人的性靈優美，他的生命就優美。
一個人的心地善良，他就是個善良的人。

333.我們固然不需歌頌死亡，但也不要隨便詛咒它。

334.如果我們全不會死，人生是否一定比較圓滿？
倘若這個世界沒有死亡，難道它就一定是個比較完美的世界？

335.有些人的逝世令我們傷心悲嘆，另外有一些人的死亡使人類深深地鬆了一口氣。

336.如果這個世界沒有死亡，不知還有多少人依舊在承受虐待，接受欺凌，忍受蹂躪。

337.死亡為殘酷的罪惡定下了一個最後的極限。

338.人類無法完成的休止，自然提供了一個簡單的了結。

339.死因生而來，沒有生也就無所謂死。

340.我們雖然沒有權力選擇會怎麼生，但讓我們爭取權力決定要怎麼死。
(能選擇怎麼死，才能選擇怎麼活。)

341.我們沒有自覺地生，但卻可以要求有自覺的活和有自覺的死。

342.短暫的生命也許更令人珍惜愛護；長生不老可能反而使人懶散無聊。

343.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份懼怕死亡的心情。

344.當人生幸福時，死亡是一種破滅；當人生痛苦時，死亡是一種超脫。只有對那無關痛癢的生命，生與死的分界顯得無甚意義。

345.有些人的死亡只是軀體的敗壞，另外有些人的去世卻是一個個世界的毀滅──一個個精神世界的消失。

346.一個偉大的生命之去世，不只是形體的消失，更可悲嘆的是他的知識、經驗，特別是愛心的頓逝。

347.死亡有時是嚴肅生命的荒謬結局，有時卻是對生命的荒謬之嚴肅的答覆。

348.不必活得長久，只要活得精彩。
不必活得長久，只要活得優美。
不必活得長久，只要活得有意義。

349.愛心令人活得優美。
燃燒自己令人活得精彩。
奉獻自己令人活得有意義。

350.自覺到自己是女性，可能令你走起路來顯得不自然。
懷疑自己受欺受搾，容易令你怨天尤人。

351.自覺帶給人類目的和意義的省覺，可是它也常常是我們懊惱傷感的因由。

352.孤獨帶來沉思，苦難令人深刻。

353.一幅照相可以是藝術，可以不是──就看那攝影的人，捕捉到什麼。
一句話可以傳真理，可以無意義──那要看說話的人所含有的心意。
(藝術在人類的造境之內，真理存在我們的心中。)

354.有些衣裳用來蔽體，有些衣裳用來修飾，有些衣裳用來偽裝，有些衣裳用來暴露，有些衣裳用來引誘……。
穿什麼樣的衣，代表是什麼樣的人。

355.穿著樸素的人，給人一種實在的感覺，他的衣裳似乎與他融合為一。
我們不必進一步去猜測他的內容。

356.穿著華麗的人，令人起疑。令人想起裹在華麗的外衣之內的，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個體。

357.穿著奇異的人，令人覺得他的生命沒有別的，就是那一件外衣。

358.穿著怪誕的人，為我們提供人生荒謬的實例。

359.雨是乾旱的大地渴望已久的愛情。
(乾旱的大地是一顆苦苦等待的心。)

360.久旱之後的雨是起死回生的訊號，是發芽成長的信息。

361.在喧囂的城市裏，雨點淋濕了人們的衣裳。
可是在沉靜的原野上，雨聲喚醒了我們的靈魂。

362.絲絲的細雨是情人的迷夢。
驟驟的暴雨是英雄的豪情。

363.沒有獨自在雨中靜靜走過的人，不懂得人生。

364.大地的雨是生命中的淚。

365.滿天的雨，為大地洗出一片清新的顏色。
盈眶的淚水，為生命淘鍊出更加純淨的靈魂。

366.無端的淚，像是幾點挑動塵埃的雨，只在光亮的花葉上，留下一層淺淺的污跡。

367.在夏日的驟雨之中，才顯現滿山遍野那蒼翠濃黛而驕傲的綠。

368.雨後的大地，像是一片淚水洗過的純淨心靈，幽美的景象一幅一幅地浮現出來。

369.雨後的煙靄襯托層次分明的山影。
洗淨塵埃的心湖交映出純濁鮮明的感情分際。

370.春日的細雨帶來人們的愁悵，勾引宇宙的遐思。
初夏的驟雨洗淨自然的塵污，交還大地的色彩。
(初夏的雨洗過，山也明媚了，樹也青綠了，連在地上的爬蟲都變得一身乾淨起來。)
而那暮夏的急雨，驅散了大地的沉悶，喚醒心靈的清新。

371.並非全都是雨，因此沒有分別：春天的雨，夏日的雨，深秋的雨，嚴冬的雨。
也並不是全都冠上愛之名，天下的情就可以等量齊觀，變成無分高下。

372.月兒是初夜的笑臉，星星才是子夜的靈魂。
笑語是生命的色彩﹐淚水才是靈魂的聲音。

373.生命的深處涵藏著悲愴與淒苦，這份情懷需要音樂令其淨化，令其昇華。

374.高超的音樂引人神往，直通空靈的境界。
平凡但卻優美的樂音，惹起一片空虛與愁悵。
而那粗俗的雜音啊，平添塵世的苦惱，撩起人寰裏的七情六欲。

375.雄偉的交響樂是洶湧澎湃的浪，把人從頭掩沒，完全吞噬──任憑你歡呼或哀叫。
但是那悠揚頓挫的鋼琴之音，卻一字一句從內心響起──只有在絕對的寧靜裏，我們才領略到它的優美和意義。

376.有一種情懷不能用樂器來表達。唯有在那撩人的歌聲中，受著振盪，得到共鳴。
(我們畢竟是生長在泥土上的生靈。)

377.神奇絕美的歌聲發自靈魂，而非出於口喉。
因此它顫盪性靈，而不只是震動耳膜而已。

378.欣賞是種表現。
它是一種潛在的創作。
(我們只用耳朵聽音樂，音樂從我們內心深處響起。)

379.重要的不是耳朵聽到的音樂，要緊的是內心響起的聲音。

380.當我們聆聽著刻骨銘心的音樂時，我們不只是迷醉在聲浪的節奏裏。我們同時也將靈魂供托出來，交付琢磨，接受沖激，聽由烤煉。

381.音浪是有形的媒介，寂靜才是涵藏著真正的樂音。

382.當我們在寂靜裏，閉起眼睛，從心靈深處那抵擋不住，壓抑不了，不斷湧起的，才是最真實的音符。

383.我們不是用音樂來麻醉自己。
我們在樂音裏得到永生。

384.只要內心裏有音樂，不怕生命裏沒有歌聲。

385.傾聽那悠揚的琴音，我們不禁發問：人為什麼要走上使用語言表達情意的路？
人生原不可以言詮，絕妙之處沒有言語。
一切只能領會，只可欣賞，只須沉默感受──不待宣言。

386.寂靜才是真正的聲音，歡笑只是表象。
琴音是沉靜的音符，它是無話的語言。

387.豈只此時無聲勝有聲。
應是此時無聲最有聲。

388.連憤怒都譜在美妙的旋律與樂音裏，你說人間還有比他們更高貴的人。

389.有時我們的心情多沉重──連鋼琴那美妙的音符都拖帶不動我們的情思。

390.人類織造小小的籠，關住活潑的小鳥。
我們設計大一點的牢，讓自己活在其中。

391.在我們的生活之中，要當心啊──最有效率的時刻，也許就是最沒有人性的時刻。

392.當人與岩石沙粒相比的時候，我們只要說人是有生命的。
當人與野獸家禽相較之際，我們就得說人是理性的動物。
可是當文明人和野蠻人相比，有心的人和無情的人相較之下，我們就不能不提出人的愛心和價值理想了。

393.凡人與超人的區別何在？
凡人困居地面，超人飛翔天上。

394.當我們講人性時，我們必須講究人的特性，而不只是談論人的一切本性。
人的特性在於人的理想性──那是一種道德性，一種靈性。

395.一個人的遭遇來自一己的運氣。
可是一個人的命運卻與人生的必然不可分離。

396.每一幕個人的悲劇都是人類的悲劇。
因為在生命的本質上，我們都是彼此關聯的。
(只是有時我們不在同一個因果連鎖線上而已。)

397.個人的社會成就往往出於偶然。
可是人生的悲劇卻常常來自命定。

398.每一個人生都是個編織美夢和修補美夢的過程。
有些人幸運地活在自己的美夢中，有些人為了維護自己的夢，奮鬥到筋疲力盡力盡。

399.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自己成全的──自己追求理想，並且努力使自己活在理想之中。
有知有識和有情有意的人，進一步開創了人類共同的理想，描繪出高超脫俗的人性來。

400.抖掉了世俗表面的塵灰之後，一個人的生命經歷反映著人類歷史的希望、困境與命運。

401.誰把握了人性的弱點，誰就能夠在歷史的潮流裏，撥弄光影，製造現象。
這是歷史的小聰明。
(我們需要哲學的智慧，不只是歷史的聰明而已。)

402.歷史的小聰明就是表面上做得漂漂亮亮的本領。

403.我們充滿著個人的自大，時代的狂妄和當前的無謂。
只有依賴哲學的智慧和歷史的機警，才能令我們認清自己的面目，看透時代的意義，撥開當前的迷霧。
(正像個人的許多言行全屬白費一樣，我們這時代的許多喧鬧，也無法在歷史的見證下，遺留一點可貴的痕跡。)

404.事物的原理不斷在重現，歷史的規律不停在呈顯。
可是由於我們的短視與無知，總覺得自己的經驗是嶄新的經驗，自己的見地是了不起的見地。

405.人類的歷史可以寫成萬卷書，也可以縮成一句話。
(然而，我們的心願與成就，夠不夠化成人類生命史篇上的一個小標點？)

406.歷史有時流於空洞和蒼白，那時更需要自己的生命充滿著願望與熱情。

407.身體的傷殘是表面的傷殘。
心靈的傷殘才是真正的傷殘。

408.多少人表面傷殘，心靈卻完美高尚。
多少人表面健全，心靈卻殘敗不堪。
(我們容易發現身體的不全，不易覺察心靈的殘缺。)

409.老邁是慢慢燃盡枯乾的柴火，而沒有注入新的生命油膏。

410.看淡一切是老邁的象徵。

411.老邁是我們對世上的一切，再也不生好奇。

412.歷史有什麼用處，除非我們能從它那兒得到活生生的教訓？
(人類需要真實的事例來幫助他的想像，也需要它來打破幻想和迷信。)

413.歷史的意義在於它不只指出了人類的可能性。
它活生生地表現了人生的真實性。
(並非凡是可能的，一定實現過或將會實現，可是凡是實現過的，一定是可能的。)

414.絕頂聰明的人，不需讀歷史。
極端愚蠢的人，讀也沒有用處。
其他的人，需要藉著讀史來增進見識，延長經驗，思想問題，培育情操和砥礪志氣。

415.歷史不是一面明鏡。
它是一記嚴厲的教訓。

416.歷史不是人類的繪像。
它是一番苦口婆心的話語。

417.歷史是一段段寶貴的經驗：有時是甜美的，有時是辛苦的，有時甚至是慘痛的──然而它們全都是親切的。

418.所有的歷史經驗全都是親切的，因為在人性上，所有的人全都一氣相承，血脈相通。
因此，歷史的回憶經常是感人的，動情的，甚至是驚心動魄的。

419.歷史的寶貴在於它不是想像出來的。
它不是我們主觀的「創作」成果。
它是人類生命的展現──個體的生命和集體的生命的親切展現。

420.歷史不是文學創作，它也不是藝術創作。
它不應是任人加以修飾和刪改。

421.(歷史不是一面明鏡。)
它太崎嶇複雜，並不是凡人站在它面前，都可以照出一個清晰明確的影像。

422.歷史的意義在於教訓我們體認自己的渺小，不狂妄自大。
可是它也啟示我們香火交傳的重要，不妄自菲薄。

423.歷史教導我們在現實和理想之間，做出一個美好的平衡。
這是歷史的聰明。

424.一顆細小的沙粒，並沒有標定它是沙漠的一部份，或是海灘的一部份。
一個沒有歷史感的人，像是一顆散落的細沙，一個斷裂無根的孤零個體。

425.時間本身並不涵藏著智慧。
但是人類在歲月裏經營、奮鬥和掙扎，卻為我們標示了一種價值和理想。

426.生命的火把不只代代相傳，交手接替；它的火光引起我們心心相照，對眼交輝。
(我們的生命，有多少是別人的？別人的生命，有多少是我們的。)

427.個人的努力維護了人性，人性在眾多個人的努力之中閃動流傳。

428.我們像在黑暗的歷史海洋裏，指出遙遠閃亮的星光。
可是我們自己也要接著發亮，讓後來的人也有一點點遠處的光芒。

429.人活在理想裏，人活在溫情中。
人生──追求愛和講究價值原則。

430.(每一瞬息的真實都是永恆的。)
是不是永恆的只有那一刻刻瞬息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