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號•意識與自我
──記號意識論和記號的人身認同

何秀煌

大綱

1. 人類的意識與自覺
2. 感覺的整固和意識的浮現:記號意識論
3. 記號的拓展:從感覺意識到概念意識
4. 記號的經營與意識的結構:精神意識的出現和人性品質的演化
5. 意識的記號性:意識的統一和主體意識的呈現──自我意識與記號的人身認同


1.人類的意識與自覺

演化到今日,人類成了一種極為複雜的動物。我們可以從許多各自不同、但卻可能互有關聯的角度去闡釋人類的特徵。我們可以說,人是記號的動物(註1),人是理性的動物(註2),人是感情的動物(註3)。當然,人也是道德的動物,也是價值的動物,也是意志的動物,也是願望的動物(註4)。從另一個層次看,人是講故事的動物(註5),人是理論的動物(註6),人也是藝術的動物,也是精神世界的動物。人類從創制記號,使用語言,交流心思,溝通情意開始,開拓概念世界,經營意義領域,成就理性和感情的生活方式,塑造道德、價值和其他的精神品質;並且在講故的傳統和制作理論的進程中,創造人文科學、社會科學和物理科學;開發人文科技、社會科技和物理科技(註7),繼續拓展記號文化,演作記號人生,開闢記號的人性與文明。
比起其他的動物,人類演化而成就了極為豐富的文化內涵,塑造出極為高超非凡的精神品質。他不但通過講故事的記號行為以及創作理論的記號活動,開發了深刻而優美的心思與情意,演成文學,演成藝術,演成宗教,演成哲學,演成科學;他還經由交流溝通和合作互動,發展科技、應用科技──包括人文科技和社會科技,建造典章制度,成立集體組織,構成法則與規範;於是個人和集體之間,私人與公眾之際,互相刺激,彼此振盪,共同加強,一方面群體的記號文化造就個人的演作人生之成形,另一方面個人那演作人生所開發的成果,又反過來充當生命的榜樣,促進群體記號文化的充實與提升(註8)。這樣層層相因,步步跟進,造成了人類記號文化的豐盛,促進人性文明的進步。人類在這樣的演化歷程中,開發出比較開明的理性,比較平衡的感情,比較全面的道德,比較廣含的價值、比較超凡的意志,以及比較祟高的願望。
人類在文明和人性上的演化進步絕非自然定律規範下的必然結局,它是人類的個人和集體在期望追求的心態下,在實驗試誤的過程中,在日久有功的辛勞裡,在上行下效,此提彼倡的教養、教化和教育之間,自覺而有意的開拓經營的成果。人類認識自己的處境,人類開發自己的潛能,人類拓展自己的心思情意,人類發揚他的思想和想像,人類追逐他的期望和夢想,人類發現了他創造的自由,人類把握了自己的命運。人類的文明和人性是人類意向的產物,那是人類自覺演作的結晶。
人類的自覺是種意識狀態,那是人類所開展出來的種種意識當中,比較高層、比較整合和比較具有統攝效能的意識狀態。人類在自覺的意識狀態下,選取抉擇,組織構想,計劃推行,在經驗中累積成果,在失敗裡獲取教訓;逐步進展,日積月累,演進出日後的文明和人性,也開創出人類那突出的生活內涵,以及他那獨特的生命形式。
在這樣的人類演化的過程中,以及在日後人類個體生活和集體生存的演進裡,意識的出現和精化,不同種別意識的衍生、互動與整合,個人意識和集體意識之間的相生相激和交流合作,開闢出層層交錯的精神世界,支持導引著人類的意向和願望,志節與理想,不斷充實和再造人類的文明內涵。
從這個觀點看,意識是人類精神現象的指標。意識的內涵與結構在實質上和形式上左右著人類精神世界的層次高度和精深廣度。不但如此,意識開展的精緻和廣含也直接決定個人自覺的高度和深度,間接標明個人的「人身認同」的清晰純度──是明晰清楚的身分,式乏晰模糊的身分,是鮮明的生命榜樣,或是暗晦的生命榜樣。
當然人類的意識,特別是個人的意識,總是在不斷活動的狀態之中。在我們不同種別的意識中,隨著生活內容的改變,以及生命經驗的更新,有的逐漸突出,有的慢慢淡入;它們各自之間的相互關係,有時變得緊密,有時落為鬆疏;它們的內涵,有的不斷改造精進,有的停止開拓成長;它們的結構,有的靈活開放,有的僵硬封閉;所以,我們基於意識狀態,通過意識活動所開發出來的精神世界的內涵也相應地產生極大的變動和差異。我們所開拓出來的生活內涵和生命形式也自然分別懸殊,迥然兩樣。比如,當我們不努力追求高度的自覺自省的時候──自覺自省也是意識的一種活動,一種高層次的意識活動,我們容易陷於不求精進,不講開展的意識狀態,淪落在僵硬守舊的精神狀態之中。結果我們所開闢出來的思想內容、情意面貌和願望取向可能演成保守封閉、甚至僵固不化的狹義的「意識型態」。在這樣的意識型態的籠罩作用下,我們所建立的理性常常是獨斷的理性,而不是開明的理性;我們所培養的感情常常是偏頗的感情,而不是平衡的感情;我們所構作的道德常常是片面的道德,而不是廣含的道德;我們所成就的價值常常不是遠大的價值,而是狹隘的價值;我們所涵育的意志常常不是超凡的意志,而是專橫的意志;我們所發明的願望常常不是祟高的願望,而是凡常俗套的願望。
由此可見,意識的開拓和發展不只是影響個人生活內涵和生命形式上的小事,它更是左右文明理想和人性價值上的大事。我們需要更加密切地注意它的生成基礎和發展情勢,考察它對於建立自我﹐發展自覺,以及開拓人生精神世界的功能和效力。

2.感覺的整固和意識的浮現:記號意識論

推想起來,人類意識的產生浮現一事和他創制記號,塑造概念,以及開發意義之間,具有密切的相呼應的關係。正像其他很多文明上和人性上的事一樣,有些項目之間的衍發創生的情境,可能多端而複雜,沒有呈現出一種單線直行的因果脈絡和對照關係。尤其像意識的事,多種多層;而像意義的事,也有不同模態和不同結構;因此,意識的浮現和記號的開拓之間不一定在時間上具有明確的先後之序,也不必然在因果上產生一脈相承的從屬關係。尤其是意識和記號兩者都容有乏晰的界定,不必然只有明晰的界分,因此兩者的先後從屬也就更加浮動不確。不過,如果我們從人類意識的成形拓展、組織結構,以及整固加強來看,那麼人類記號的開拓顯然是導致、並且加速和鞏固他的意識成完構的催化力量。我們要從這個角度來構想人類意識的產生和發展,因此我們在此主張人類的「記號意識論」──主張人類的意識是經由他的記號活動所創生演化出來的。
嚴格來說,沒有任何一種具有生命現象的東西屬於完全機械作用的個體。一般動物和人類也不能只是停留在感覺的層次上,單憑交替反射而營生求存。感覺屬於變化不居,瞬息飄浮的存在。它雖然是動物和人類認識外在世界的基礎,也是他們生命經驗的根據,可是感覺本身並沒有自動表現客觀的真相。有根有據的感覺誠然是一種感覺,無根無據的感覺也是一種感覺。「真」感「實」覺是一種感覺,錯感錯覺是一種感覺,幻感幻覺還是一種感覺。動物和人類要能達到營生求存的目的,他必須在競存適存的演化過程中,學習組織感覺、辨識感覺,以及固定感覺,甚至強化感覺的能力;這樣一來,他才能認識客觀世界,把握外在的生態環境,發展技術和能力,解決營生求存的問題。簡單地說,動物和人類要認識外在客觀的生態環境,進而加以把握利用,甚至經營改造,他首先必須能力重整感覺,將它提升到不是雜亂無章,不是瞬息萬變,而是有條有理,有規有則,因此可以認識把握,可以採取利用的地步。
比如,動物學會在萬象繽紛的感覺之中,清理出某些可以辨認的感覺,將之固定下來,進而加以利用,充當營生以求存的功能。在這樣的選取感覺,設定感覺和利用感覺的工作方式裡,動物終於演化出採用「自然記號」的能力。牠們甚至依據外界的自然條件,順應本身的生理反應機能,進一步加工製造出自己的記號,以促進生活的要求,加強適存的機會(註9)。例如,動物以某種黑白相間的線條的感覺去指認一種可以供作獵捕的食物,以某種味道的感覺去表示對方適宜充當求偶交配的對象,以某種聲響的感覺去代表敵人的逼進或危險的來臨。當然牠們可以進一步使用加工的記號,以動作相示,招喚同伴協力圍攻獵物;以姿勢演作,誘引對方,或者接受對方的追求;以音響動作提示,警告同伴避敵逃生。這些都是動物界常見的營生求存的行為表現。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構成元素就是記號的指認、加工和有效的使用。
在使用記號的營生的工作方式裡,不管所使用的主要是自然記號或者加工記號,或者兩者皆備,其主要的效能來自記號那指認、指引、指示、提指、表示、代表、代理,甚至取代的作用。記號的採納、使用、創制、加工和系統化令一般動物和人類相繼步入記號行為的工作方法和記號活動的文化模式,開拓出輕重有別,深淺各異,廣狹不同的「記號文化」。
在學習使用記號和嘗試開創記號的過程中,創用記號的主體必須設法將某一個「記號體」和他的某一項感覺經驗關聯起來,於是同樣的記號體才能代表與該項經驗聯結的事物,構成「記號」(註10)。在這樣的「記號化」的進程中,在這種使用記號來代表感覺經驗所標示的事物的行為方式裡,為了令記號行之有效,令「記號行為」達到目的,記號的使用者必須設法固定記號和它所代表的事物的關係。可是為了固定這種關係,首先必須設法澄清記號所代表的事物和使用記號的主體對於這種事物的認知。另一方面,由於使用記號主體是以其感覺經驗來標示和指認事物的,因此,澄清感覺、整理感覺,以及固定感覺經驗,甚至塑造感覺經驗就成了跟隨記號活動而興起,而廣泛開展的認知致用的活動。這是最基本的意識──「感覺意識」的源起。這樣的活動包括生理的層次,也包括文化的領域──對於一般動物如此,對於人類來說也是如此。一個使用記號的主體必須學習如何善用感官,選取有用的感覺經驗;他也必須在群體的交流和互動之間,學會使用不必然由自己所發現,但卻已經廣泛被採納應用的感覺反應模式以及整理塑造感覺經驗的方法。這些反應模式和塑成方法並非完全是天生潛能的自然發展,那更是後天的開拓,特別是在自然和加工過的生態環境下,為了生活和適存,為了擴展和繁榮而鍛鍊養成,而加強演化出來的。在這樣的記號活動的促發催化之下,許多本來天生的動物潛能得以開拓發展成為創造文化的能力──包括動物文化和人類文化。所以,一切的文化在這種意義下都是「記號文化」(註11),都源於記號的開創使用,都成就於記號行為的進行和記號活動的累積功效。我們也要從這個角度來探討「意識」的問題,察看一般的動物意識──特別是人類意識怎樣在記號文化裡應運而生,在記號行為裡浮動出現。我們要主張:一切的意識都是「記號意識」,這是記號意識論的主旨。不僅是在發生源起上,意識的浮現起於記號行為的開拓;在內容上,意識的種類和結構、意識的內涵和層次也都在記號文化的運作中,根據記號行為的種別、目的,以及所進行的廣度和深度而建構成形,而進化發展的。感覺是天生的能力,意識是演化的成就,因此我們也主張「意識演化論」。

3.記號的拓展:從感覺意識到概念意識

我們可以說,動物和人類的記號活動連帶地開展出他們各自的意識狀態和意識活動。首先在記號開拓的層面上看,我們已經說過,記號的採納、確認、加工和使用都離不開記號使用者對自己的感覺經驗的選擇整理,甚至安排重建,將感覺經驗放置在認知的距離之內,安排在注意力的焦點範圍之中。這個情形是這樣的:在一個記號情境裡,記號使用者首先需要辨認他所要拿來充當記號的記號體。就初起原始的記號來說,這樣的辨認總是根據使用記號的主體所把握的感覺經驗出發。比如,動物以某種顏色和線條排列當作記號體,用來表示某種獵物的出現。這時該動物所做的判斷,主要是根據牠所擁有的顏色線條的感覺而出發的。可是在任何的生態環境裡,動物都給籠罩在無邊無際,一片繁雜的感覺領域之中。牠必須隨著不同的需要和欲求,安排感覺範圍,集中感覺焦點,固定感覺內容,才能專心致力,達到認知致用的目的。在記號的情境裡,這當然包括記號的辨認和使用。這種通過組織選擇、並且專注整個感覺經驗的作為,把一般在某特定情況下所可以獲取的感覺經驗縮小集中,甚至固定成形,用來做為種種認知致用的基礎和依據。我們可以將這種置於選取的注意力下的感覺,稱為「意識下的感覺」,那是一種「意識化」的感覺。當一個感覺經驗的主體擁有這樣的意識化的感覺時,當一個感覺經驗的主體擁有這樣的意識化的感覺時,我們可以說他處於感覺的「意識狀態」之中。這樣的意識狀態對於感覺而言是分殊而個別的。就人類來說,我們可以依照感官分類,區別出視覺意識、聽覺意識、味覺意識、觸覺意識等等。我們都知道,感覺有時比較清晰,有時比較模糊,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它是否被置放於注意力的焦點之下,成為意識化的感覺。當然,人類和其他動物的注意力都有比較集中的情況,也有比較分散的情況,因此,所形成的感覺意識也就具有不同情度的明晰與否的區別。
除了交替反射,以及熟鍊的習慣作為而外,一般有意向、有目的的行為都在進行的過程中,不斷取用和根據種種類別的感覺意識。一般動物如此,人類也是如此。不過,隨著記號化的深入發展,以及記號行為的精進演化,人類的行為結構遠遠超乎其他的動物,特別是在行為的複雜結構、其系統性,以及其所根據的多重基礎之上。對於人類來說,許許多多的行為之發作不只是基於欲望和需求,不只有意向,有目的,而就專心從事,一意進行。人類的行為絕大多數是在記號文化的生態中進行,不但具有十分複雜的左緣右故的安排。從表面上看,人類在大多數的情境之下,所作所為不外於追求快樂和滿足。不過不像一般動物似的,人類並非在快樂滿足之餘,就停頓不前,暫時歇息,等待另一次的欲望發作和需求來潮。人類不但能夠跨越當今的快樂和滿足,構想寄望未來的快樂和滿足;他也能超離自己的快樂和滿足,計慮開展集體的快樂和滿足。不僅如此,人類快樂往往不只是停留在感官的層次,人類的滿足經常遠超越感覺的內涵。人類許多行為所由出的欲望和需求,不再只是天生的欲和需求,而是經過文化所陶冶再建的欲望和需求;人類發動行為的意向,不再只是根據眼前的情況和自我的願望,而且也考慮長遠的效應和集體的利害;人類所作所為的目的,不再只是著眼於實用的功效,而且也計較文明的意義和人性的價值。所以,許許多多的人類行為已經不再只是為了滿足生理需要的物理作為。人類的行為成了文化的作為,成了理性的作為,成了感性的作為,成了道德的作為,成了價值的作為,成了具有文明意志的作為,成了富有人性願望的作為。簡言之,人類的許多行為都成了翼求滿足精神需求的記號作為。人類是在他的記號文化中,進行他的記號行為,由此演作他的記號人生。
所以,人類行為的結構和這種結構的演化必須從人類從事記峿活動的發展歷程去觀看。我們必須通過人類開拓記號和經營意義的歷程和成果,去瞭解人類行為結構的發展和演化。
從這個角度看來,人類記號的開拓促進了人類意識的進展,人類意識的進展擴充了人類行為結構的演變,成就了文明的人性。在這樣的演化過程中,有一個關鍵性的記號成就,深入地左右人類意識的建構,那就是概念發明衍生、系統化和進一步的記號化。
我們將在其他地方比較詳細地討論概念的生成和其繁衍的現象(註12)。在此,我們所要注目的是:概念的塑成和繁衍令人類的記號文化真正超離原來的動物模式,走向另一個更高更深的境地。由此而成就人類特有的人性與文明,也由此產生了超乎動物模式的意識模態──由普及於一般動物的「感覺意識」,向前更進一步,開拓塑造出人類所獨有的「概念意識」。概念意識的生成導引人類一步步開闢出廣大無邊的意義世界,發展出層層入裡的精神境地。
我們在上文裡說過,感覺意識存在於對感覺經驗的專注固定,甚至重構安排。這是人類和其他眾多動物所共有分享的能力,那是在文化生活裡培養和加強而成就的。概念意識也是一樣,它存在於對概念內涵的專注固定,甚至重構安排。這是人類所特有的,至少是人類所善作善為的(註13)。
由感覺的整固安排走向概念的創生塑造,這是人類記號活動的突破起飛,也是人類邁向人性文明演化的轉捩點。有了概念之後,人類才開始擺脫動物模式的記號文化,不僅停留在技能之識,更進一步走向理論之知;不僅停留在情緒之動,更進一步產生感情之懷。不但如此,有了概念之後,人類才不僅受制於生活的習慣,他還更進一步開創出人生的道德;他不僅講求實用的滿足,他還更進一步發展價值的肯定。類似地,有了概念之後,人類才能自重自許地立志,他才能自尊自愛地宏願。概念的創生和塑成令人類由講求實用的記號行為走向追求內涵的記號活動。概念之起導人由記號的「用法」走向記號的「意義」。就因為這樣,有了概念之後,人類一步步開發出種種的意義世界,一層一層地締造出他的精神領域。
概念的創生塑造是人類記號演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它與「人工記號」的創制興起可以說是彼此互為因果。兩者同起並出,相激相長。我們可以設想,概念初發之時,也正是人類要擺脫個別的感覺經驗,朝向比較抽象和比較深入的認知和實踐邁進的時候。在這樣的求知致用的過程中,通過描欠的活動,人類的心思和注意力在必要時可以由某一事物的個別性轉向某種事物的共通性。這樣一來,用以代表事物的記號體在其物理性質上,也變得比以前更加抽象和脫離感覺。比如,一幅用來代表麋鹿的壁畫不一定必須表現出這種動物的全貌,而只需要提示出牠的特點──比如,只繒出那情態特殊的鹿角。不過以繒畫表現概念只算是人工記號發展史上的過渡時期,完全離開感覺經驗,不再以特殊的感覺相映關係為依據,才是真正人工記號的自由創作。這樣的自由創制才能滿足不斷向抽象層次發展的概念創生塑造的要求。自由任意創制的人工記號之重要性就在這裡,它成了裝載概念的有力媒體。這是人類記號文化的獨特成就,是其他動物力有不逮,望塵莫及的地方(註14)。
引進了概念,尤其是開展出種種不同、大大小小的概念系統之後,人類的記號文化的原野發生很大的變化。對人類生活內涵的豐盛和生命形式的演化產生了革命性的激盪作用。
首先我們知道,概念的生成塑造在人類的社會裡,不可能只是一個兩個、局部而片面地進行。由於任何一個概念的內涵都需要由其他的概念──有時需要由其他多個概念來加以標明定位和闡釋釐清,因此,人類一開始由感覺經驗抽離而出,成就概念之後,概念的創生和使用就成了一種廣泛全面、普及深入的現象。加上人工記號的配合,特別是有系統的語言的推動,人類大量地運用概念,演作出種種「講故事」的傳統。人類成了講故事的動物(註15)。人類創生種種不同的概念,用來講說種種不同的故事;可是另一方面,人類也在講說種種不同的故事;可是另一方面,人類也在講說種種不同的新的概念。這樣兩兩相因,互作互動,開創出人類多種的記號文化──包括知性的記號文化、感性的記號文化、德性的記號文化等等(註16)。
在人類講故事的記號活動的傳統之下,在人類知性的記號文化之中,有一種記號活動不斷促進人類舊有概念的釐清精化和重新界定,它也不停導引人類新概念的創生浮現和塑造應用,那就是人類從事「理論」工作的記號活動。人類基於好奇和實踐,為了求知和致用,構作概念,鋪陳命題,織造出各色各樣的理論,用以成立認知,用以指導行為,用以滿足感情,用以提升精神境界。人類這樣經營概念的結果,令他成為理論的動物(註17)。人類創生塑造概念,或者釐清重構概念,甚至創生塑造出新的概念。
在一般講故事的傳統中,特別是在建造理論的記號活動裡,概念的不斷翻新和重構,以及新概念的不停浮現和固定,為人類的記號文化川流不息地注入新的心思內涵。加上概念的整固和規範,也令感覺深刻鮮明,並且將情緒提升再造,這更促進人類情意的開展和精化。因此,概念的增進生成和更新塑造有力地催化人類的心思和情意,令它向著更深刻、更高遠、更豐盛和更多樣的方向進展。心思和情意如此開展演化的結果,令人類重新發展他的生活內涵,也重新界定他的生命形式。
當然這類的進展和演化並不是天生自然的運動軌跡。人類的文化成都是通過有知、有識、有情、有志的人的用心提倡和出力經營所獲得的結果。概念的塑成和再生也是一樣的。它不一定是在人類記號文化的原野上,普遍地在每一個角落都同步同調、一起繁發進展的現象。所以,大力催化概念的創生的,往往不是一般常見的「大語言」,而是為了特定的目的而開創的「小語言」;有時,從人性文明的精淳底處主動帶領概念的塑造的,甚至不是已經司空見慣的「公眾語言」,而是充滿新意、帶著遠見的「個人語言」(註18)。不過,從實用和發展的觀點看,在某一個小語言裡開拓出來的概念,需要推廣到大語言裡,才能喚醒群體集合的力量,發揮改造文化的作用;同樣地,在某些個人的語言中創生出來的概念,也需要引介到公眾的語言裡,才能生發同感,激勵共鳴,開發出更加深刻的心思,經營出更加美好的情意。人類的意識發展──尤其是比較高層的意識的發展,情況也是如此。
現在讓我們正式談論「概念意識」。正好像感覺意識是人類將自己的感覺經驗放置在注意力的焦距內,對感覺加以定形整固,甚至組織重構的現象;概念意識也是一樣。在人類的記號文化中,在我們的記號活動裡,我們總是需要通過概念來求知和致用、表演和宜示、交流和互動,以及進行其他人生演作的行為。在我們的演作人生當中,有的言行舉止已經陳舊老套,變成習慣,不待思索,無需用心,坐言起行,交替反射。這樣的行為不必專心注目,也無需反覆思索,可以說是「半意識」或「淺意識」的行為。當然並不是所有這類的行為都是見標不確,效果堪虞的作為。人類的許多工作習慣和生活常規起先都經過細心考量,謹慎規劃,甚至認真教育,加強學習而成就的。只不過一經養成習慣,工作的方式就變得刻板機械,行為的步驟也變得陳舊老套(註19)。這是人類應付生活的煩瑣,追求行事簡單之成果。不過這種習慣性、機械性,套公式、甚至自動交替反應式的半意識、淺意識的行為往往不能有效地應付新起突發的情境,無法解決危機反常的問題。在這樣的情況下,人類就需集中注意力,善用思考,甚至發揮想像,以便認識情境,瞭解問題,計劃行動的步驟。我們不能一再半意識,而需「全意識」;不能仍然淺意識,而需「深意識」。這裡所指的全意識,不只是感覺意識,更是概念意識:這裡所說的深意識,有時甚至全然不是感覺意識,而是純純粹粹的概念意識。
概念意識是一種心靈狀態。人將某種概念放置於注意力的焦距內,甚至放在注意力的焦點上,用以進行推理,用以進行「講故事」,用以進行造理論,用以進行表現感情,用以進行遵循道德,用以進行追求價值,用以進行發揚意志,用以進行追尋願望,用以進行一切有意向、經反思、富批判、講道理、重理想、究目的的記號活動與意義行為。
不過,正像感覺意識一樣,人類的概念意識也有比較清晰和比較乏晰的深淺之分。這是因為概念總是講究系統性,才能顯現出個別概念那比較確定的意義。另外,概念並不是一些恆久不變的封閉系統,隨著人類經驗的增進,知識的豐富,見解的深入,以及記號文化中理性、感情、道德、價值、意志和願望等等的嬗變演化,我們的各種概念內涵也會相應地產生移和質變。通常,我們通過求知的種種科學,以及配合致用的各樣科技(註20),精進我們的概念,重構我們的概念,甚至發明塑造新的概念。可是在「常識」的層次,在公眾語言、在大語言、在個人語言、在小語言中,人類也不斷翻新和創造概念(註21)。因此,就個人的情況來說,在不同的情境下,人類的概念意識的內涵可能差別很大,無法統一,甚至南轅北轍,交流困難。這就是為什麼在不同的記號傳統下,人類的行為表現出如此紛繁多樣的原因。

4.記號的經營與意識的結構:精神意識的出現和人性品質的演化

在上文裡,我們分別討論過人類所擁有的兩種意識,那就是感覺意識和概念意識。我們將兩者分開討論,並不是因為它們之間彼此離斷,互無關聯。我們只是要從記號的創制使用,以及記號文化的開發進展的觀點,指出意識的內涵也相應地朝向不同的層次拓展創生。許多動物都能把握一般記號的使用──特別是那些刺激生理作用的自然記號的運用,因此,相應地牠們都能夠開拓出各自的感覺意識來。牠們累積經驗,致用實踐之後,其中能夠生發略為抽象、稍加重構的準概念,因此或許可能出現準概念意識、淺概念意識或半概念意識,用來經營牠們的動物記號文化(註22)。然而,一般的動物都無法全面而有系統地開展概念,因此也就不能真正有效地進入概念意識的狀態,其中主要的原因在於牠們沒有像人類一樣,真正自由而任意地創制加工記號,以便負載可以完全脫離感覺內容,甚至可以隨意創造發明的心思和情意,塑造出概念的內涵。
人類的情況就大為不同。人類自由而任意地創制人工記號之後,形成有系統的語言,接著經營意義世界,開發心思和情意的結果,首先創生塑造出來的就是廣大無邊、有系統、有結構、有內涵的概念世界(註23)。有了這樣和概念內涵接連掛鉤的語言之後,人類更在他那講故事的文化傳統中,特別是在他那建造理論的記號活動裡,進一步重構再組概念,進一步創生塑造概念。概念和記號的發展並行共濟,互動相激。不過,人類創制記號,發展語言,經營意義的結果,不只是開拓出概念的世界,他還在概念的基礎上,開發出其他的精神世界──包括理性的、感情的、道德的、價值的、意志的和願望的種種精神世界。於是,在意識的開拓上,人類也就不但由感覺意識走入概念意識,他更加由感覺意識和概念意識步向種種的「精神意識」。
為了闡釋人類整體意識的結構,讓我們首先說明人類的感覺意識和他的概念意識之間的各自特徵和相互關係。
我們在上文曾經提過,人類的感覺意識和概念意識並非互相離斷,彼此絕緣。其中主要的原因在於人類生活內涵的經營總不是能完全脫離自己的感覺經驗,除非他是個主張完全絕感、無情和滅欲,而又能有效地如此貫徹推行的人。因此,人類重大的求知致用的活動──特別是種種科學的活動,以及種種科技的活動,最後都要訴諸人類感覺的接納、襯托和應驗。科技所開發的事物不能完全不顧感覺的接受與否,此事甚明,無需多論;即使是科學的開發也不能完全在概念世界之中翻騰打轉,而不理會感覺經驗能否調適配合。比如,最算是概念科學的種種數學,不但經常含有「經驗解釋」的問題;而且,就是不理會這類的實際「應用」,只就理論的組織結構和衍發開展的觀點看,仍然存在著理論建構是否簡單,是否優美的問題。這樣的問題也不是純粹的概念問題,它牽涉到優美簡潔的感覺經驗,或者在概念的組織重建下的感覺經驗。所以,在記號文化的經營裡,我們絕少能夠閉關自守於感覺意識之外,絕然獨立於概念意識之中,兩者常常互相補益,有時甚至交替運作。
比如,在日常生活的情境裡,我們的許多行為都是經由感覺意識而進行,起先甚少假借概念意識去從事。我們在遠遠的距離之外,認出朋友的身分,那固然多數訴諸感覺意識,而絕少動用概念意識;就是思念故人,期待來日,也經常是在感覺意識裡進行,無需勞駕概念意識。當然感覺意識無法完全收納經由概念的創生耕耘而開展內心活動,因此我們的思考和想像也就在兩個不同的層發展和進行。一方面,我們在感覺意識裡追求表現感覺經驗與感覺經驗之間的關係,從而建立「形象性」或「圖象性」的思考和想像方式。可是另一方面,概念的生成和運用也令人在概念意識中追求表現概念內涵與概念內涵之間的系統性的種種關係,比如概念之間的涵蘊與等同、彼此之衝突與矛盾、相容與加強等等,從而開闢出「概念性」或「意涵性」的思考和想像方式。不過,由於概念經常披戴著語言的外衣,因此概念性的思考想像的方式也可以稱為「語文性」的思考想像的方式。
由於感覺意識和概念意識之間並非絕對離斷,發生在兩類意識之下的兩種思考想像方式之間,也就經常互有聯繫支援、比對參照,有時甚至彼此衝突,互相敵對。於是,兩類意識之間也就經常處於此起彼隨,交作互動的局面。我們通過概念意識的運作,釐清觀念,建立認知,安排思想,創造理論。我們也經由感覺意識的作用,安排感覺,定位經驗,詮釋知識,成立觀感。人類的知識和理論、技術與實踐,都在兩類意識的互動共振之中成長開發,繁衍進步。人類也在這種求知致用和理論實效的互對演進中,更加精化了意識的狀態,也更加強化了意識的能力。
追根究底,上述兩類意識的演化背後都有一股推動支援的力量。這種力量也不斷將人類意識的開發,推向一個新的領域和層次。這股力量就是人類推行記號化的力量,也就是人類進行記號行為所產生的效力。
不管是在安排重構感覺,或是在鋪陳使用概念的情況,人類意識活動的目的都在於採納記號、創制記號和運用記號。就感覺意識的情況來說,當一個主體將某種形狀、條線、顏色或動靜狀態選擇抽離,定位整固之時,他是將這種的感覺經驗,通過制式化的認知方式,把某類感覺在意識裡(或在習慣中)解釋成為食物、敵人、或無關緊要的其他事物。這時,感覺意識提供一個記號化的情境,讓感覺的主體將存在意識中,經過定位整固的感覺充當記號之用,用以充當代表、指示或提指像食物、敵人或其他事物的作用。接著,感覺的主體可以藉著這樣的記號,採取進一步的行動。比如,是否進行獵食,或是拔腳逃命,或是無動於衷,置之不理等等。不管怎樣,由於感覺意識所提供的記號情境,感覺主體才能把握記號的作用,接著進行一些有意向性和有目的性的行為,以解決生活的需求和生命的期望。因此,意識的發生成長和記號行為的始作開拓是分不開的。假如沒有發展記號行為的動機,假如記號行為產生不了認知致用上的效力,我們很難想像動物的意識會如此廣泛地開展,如此普遍地存在。所以「記號意識論」的主張從最基本的意識形式──在感覺意識的層次上,就有明顯的成例和印證。此事不僅在創生開發的角度上看是如此,從內涵結構的觀點上看也是一樣。
記號行為的演作開拓促成了意識的生發成長。但是這樣的發展軌跡和成就樣態並不是平面進行,單線發展的。隨著記號主體開發記號的深淺程度的不同,因應記號主體開拓記號行為的等級層次的差異,不同動物種屬所生成、所開闢、所達致的意識內涵和意識結構也就各有高下,互見長短。人類在不同的記號開拓階段裡,也自然表現出不同內涵的意識狀態,發揮不同層次的意識作用。
就人類來說,從依附感覺的記號模式邁向訴諸概念的記號模式,那是記號拓展史上的絕大成就,也是意識開發史上的重要突破。不過在此之前,即使受制於生理條件和感覺約束的記號模式中,人類一定也比其他動物開發出更為深入和更為多面的記號內涵和記號形式,發展出更加層層入裡,步步高深的記號活動。比如,就以整個感覺形成記號的事為例,對於比較低等的動物來說,經歷整理而放置於感覺意識中的不同項目──得自不同來源之線條、顏色、形狀、氣味等等,可能全都代表著同樣的東西,充當同種東西的記號──都代表可食的獵物,或者可怕的敵人等。對於這樣的動物而言,應用記號只為達成眼前的需要,沒有其他比較長遠或比較複雜的目的。這樣一來,記號所扮演的生活內涵、生命角色,以及文化功能也就比較單純。記號的主體只要考慮記號所引發的效應,注意它所形成的功能,建立起記號與行為之間的生理上、因果上,或者習慣上的關聯,這樣記號也就能夠順暢地完成它的任務。簡言之,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行使記號的主體只需注目於記號的用法或功能。這時,記號之所以成功地成為記號全在於它的「用法」。在這樣的簡單的模式之下,不管記號所提示的內容可以有什麼不同,只要用法如一,其他差異完全可以不加理會。
當然這是記號最粗糙的形態。比較低等的動物不太能夠開創出牠的生態環境,常常聽天由命、逆來順受,只在營造極為基本的求生續存的生命形式。那樣的動物使用這種最基本的記號,就足以照顧牠的生活需要和生命欲求。可是許許多多比較高等的動物都在不同的程度上超越了這種生活內涵和生命形式。0飛禽能夠築巢求偶,走獸能夠克己育幼;許多動物知道遵守集體次序,服從階段領導;有些動物甚至熟悉食品保藏,積蓄防飢。這一切,背後都有記號的作用。使用記號的主體不再只是簡單地依從記號單純的用法,而必須靈活選擇,變化應用。於是在記號行為的更新開展之間,感覺意識的開發也就更加細緻、豐富和充實。這是許多比較高等動物的情況。在牠們的記號行為的推動下,其所注重的不再只是死板機械的記號用法,牠們幾乎開展出牽絆在記號之上的擬似概念或「準概念」出來。
人類以外的動物之所以沒有開發出完全而徹底的真正概念,主要原因在於牠們的加工記號沒有全面開拓,因而即使多方突破刻板機械的記號用法,但卻無力達到開拓「意義」的境地。從記號的用法到記號的意義之間,不但歷經一段演進的過程,更需要一種跳躍性的突破。人類的知性的好奇和創造的想像令他步上這條開發意義的道路。意義的開發不但加深了人類記號使用的模式,精進豐富了人類的記號行為,它並且開展出人類特有的記號文化(註24),演化出人類獨有的文明人性(註25)。簡言之,人類開發意義的結果,令他超脫自然與生理的侷限,走入心靈的世界,走向精神的境界。人類從意義的開發,走向獨特的記號文化,成就了文明,塑造了人性;令人類變成理性的動物,變成感情的動物,變成道德的動物,變成價值的動物,變成意志的動物,變成願望的動物。
當然這樣的文明和人性的成就絕非一朝一夕的成果,那是人類長期開拓記號、經營意義、發展記號行為,擴充意識內涵而積聚存蓄的結晶。在這樣的開拓演化的歷程中,意義的開發就是最具關鍵性的驅動力量。
意義的最基本形態就是「概念意義」。一個概念意義就是一個概念的內涵,那是人類賦與一個記號的「心思和意念」,用以表示他基於感覺、思想和想像的內容。這樣的意義不一定等到加工記號出現之後,才有機會浮現凝聚;就是在自然記號之上,人類也可以賦與通過感覺、思想和想像得到的心思和意念。何況人類一經開採自然記號,很快就可以經由模仿和創作,動手加工稍製作人工記號。不過,等到人類開始真正自由而任意地創制記號之後,意義的開拓才能沒有阻礙地進行,概念的生成也才能富有結構,充滿系統性,並且無拘無束地打破現實的界限,朝向思想的、理想的、想像的,甚至幻想的境地拓展。概念的出現,意義的衍生,令人類的記號活動突破感覺的範圍,跨越現實的疆界,開闢出廣闊無涯的天地。
概念的意義樣態出現之後,人類為了種種生存、生活和生命的目的,為了交流溝通,為了演作互動,進入了「講故事」的記號文化傳統(註26),開拓出意境更加深入,內容更加多姿,意義更加複雜的語言。這樣的記號活動不但更加開拓人類的心思和意念,它也全面經營人類的「心懷和情意」;它不只在概念的結構和它的系統中拓展基本樣態的意義,它更在故事的情節和發展中經營出其他樣態的意義。於是,人類不只停留在認知致用,他還經營出理性精神;他不只停留在情緒感受,他還經營出感情心懷;他不只停留在工作規範,他還經營出道德信條;他不只停留在現實情狀,他還經營出價值理想;他不只停留在利害條件,他還經營出意志氣節;他不只停留在由天任命,他還經營出夢想願望。這樣一來,人類在心思意念和心懷情意的交織互作之下,由概念意義的開發,走向其他意義樣態的拓展。他不只擁有理性的概念(概念意義樣態,下同),他更創發出理性的意義(意義樣態,下同);他不只擁有感情的概念,他更創發出道德的意義;他不只擁有價值的概念,他更創發出價值的意義;他不只擁有意志的概念,他更創發出意志的意義;他不只擁有願望的概念,他更創發出願望的意義。人類由開拓概念樣態的意義,在更進一步的記號行為中,經營出其他樣態的意義。於是,人類在他的記號意識的發展歷程中,又由概念意識走向其他種類的意識。我們要將以上述這些意義樣態為注目對象而成就的意識,統稱為「精神意識」──包括理性意識、感情意識、道德意識、價值意識、意志意識和願望意識等等(註27)。
值得注意的是,這裡所說的各種精神意識都涵蘊著概念意識;在實際運作的過程中,甚至間接迂迴地接聯引導出感覺意識。在此,我們又接觸到人類意義的層次性、結構性,甚至系統性。由於人類意識是人類記號活動的產物,意識的層次性、結構性和系統性,在起源生成上和在運行演作上,都反映出我們記號與記號行為的層次性、結構性和系統性。
這樣具有層次性、結構性和系統性的記號活動──特別是人類那種種講故事的記號行為,不斷開發人類的心思和情意,令他在各種意識裡塑造理性、感情、道德、價值、意志和願望。這是人類精進生活內涵的歷程,也是人類建立生命形式的軌跡。人類在這樣的意識活動裡,豐富了人生的意義,精進了人性的品質。

5.意識的記號性:意識的統一和主體意識呈現──自我意識與記號的人身等同

從感覺意識到概念意識,從概念意識到種種的精神意識,這是人類意識開展的軌跡,也是人類的記號開拓(特別是意義經營)和他的意識進步同步同調的演化程序。這些有關聯和有結構的意識開發出來之後,回饋反射到人類的記號行為和記號活動之上,更把人類的記號文化推展到更加自覺、更加反思和更加審察明辨的地步。因而人類所講說的故事內涵精進地提升了,他所建造耕耘的理論也普遍深化了。他也更能有效地開拓種種的科築和種種的科技,並且把文明和人性放置在理性的,感情的、道德的、價值的、意志的和願望的精神層次上繼續開展和演化。起於記號行為的意識,當深入開展而統一結構之後,不只增進了人類的生存和生活,它更加助益人類的記號文化,朝向精神的境界拓展。
由於意識起於記號活動的推波助瀾,意識一經生成,它就表現出一種記號的性格。這種意識的「記號性」可以從幾個方面來加以觀看。
第一,我們雖然可以抽象地談論意識狀態和意識作用,但這只是一種概括廣泛的討論方式和指認方法。所有的意識都含有內容,而不會是沒有對象的空白意識,也不會是沒有指涉的純粹意識,或者沒有意義的抽象意識。不管是感覺意識、概念意識或是各種精神意識,全都有它的對象內容。這樣的意識對象內容可能是意識整體所整固的感覺經驗,可能是他所把握的概念內涵,或者他所擁有的精神意義。可是由於感覺意識、概念意識和種種精神意識都是記號行為所觸發,因此都在採納和使用記號。於是這種感覺經驗、概念內涵和精神意義就成了意識所摘取注目的記號。也就是說,從意識的內容上看,所有的意識都是「記號意識」,都是將其摘取注目的內容對象充當記號的意識。意識以記號為對象,不管是感覺記號、概化記號或精神記號;意識狀態是我們把握注目記號的狀態,意識作用是我們應用演繹記號的作用。所以,意識內涵固然是一種記號內涵,意識活動也是一種記號活動。在此,我們看到記號意識論的其中一個推衍發揮。
由於意識都是記號意義,意識作用都指向對象,代表事物,涵蘊意義或表現精神。比如,當我們處於意識狀態,發揚意識作用的時候,我們不只對著東西看,而是將那東西「看成」是什麼東西;我們不只吃著東西,而是「吃到」了什麼東西。同樣地,我們在思、在想、在疑、在惑之時,我們不只是在茫然心動,模糊懷感,我們是在心思情意裡指涉著對象,懷抱著意涵,甚至表現出精神的境界──理性的、感情的、道德的、價值的、意志的和願望的精神境界。意識以種種層次的記號為對象,意識作用的結果更令種種的記號組織整固,編排結構,精神深化。
第二,由於意識的運作總以記號作為材料對象,因此在心靈的演化進程中,意識不斷改善和精進,以配合人類記號行為的進展和演化。正好像人類身體方面的勞動作為,長久致力進行的結果,會促進四肢的改良演進,人類心靈的活動──他的心思情意的起動演作,久而久之也相應地引起心靈的進展和精化。意識是心靈狀態和心靈活動的重要一環,自然也是如此。
不管意識的材料對象是感覺、概念或是其他精神類目,它都是來源有自,出處可循,並非完全由意識作用本身所憑空杜撰,無中生有。意識所捕捉整固,組織注目的對象,並不是任意隨便的對象。它的對象是在記號化的過程中,為了進行記號行為,從事記號活動而採取乞創制和選擇應用的。這樣的對象總是具有記號的性質──可以拿來代表、指示、提指或取代,因此都可以充當記號使用。所以我們說意識的運作總是拿記號作為它的材料對象。這樣的材料對象是在某一種記號文化中,為了因應各種生活的需要和生命的追求,而採納接受,而開創發明的。因此,意識的興起、生長和精進也不斷與記號文化的開展同音同調,亦步亦趨。記號行為之精微處,正是意識作用的細密處;記號行為的粗略點,也成了意識作用的缺陷或盲點。由於沒有空白意識,只有記號意識;迢樣一來,意識的開發和精進也就直接和記號行為的開拓和進化牽連掛鉤──特別是在兩者的精密化、細緻化、結構化、層次化和系統化之上。就人類的意識開展來說,由感覺意識而概念意識,再由概念意識發展出種種的精神意識,這正反映出人類的記號活動由簡至繁,從基本的、粗淺的,到衍生的,精緻的層層深入的過程。它也反映出人類由經營記號的外顯用法,演進到經營概念的意義,又再演進出經營各種其他樣態的意義的進步軌跡。
第三,正好像記號的指認不能只看記號體,也不能單單考慮它的用法一樣,意識的指認也一樣不能只看意識所依據的生理狀態,也不能只憑意識所導引而出的行為表現。從這個角度看,記號意識論明顯地有別於「物理主義」的意識觀,它和「行為主義」的意識觀也大相抵觸。舉個例子來說,許多動物為了求生圖存都發展出應變危難的方法,特別是養成辨認敵人的能力和技術。這是一種很根本而又實用的記號行為。動物以某種感覺內容充當代表或表示敵人的記號,接著採取必要的行動。由於逃避危難事關生死存亡,那不是生活上的小事,而是生命中的大事。所以這種事一般都在十分警覺和完全專注的狀態中從事。換句話說,那是一種意識上的行為,那是根據意識作用而衍生的行為。可是不同的動物在生理上和感官上擁有不同的敏感度,因此牠們具有不同的意識內容和意識程度,即使在最基本的感覺意識的層次上,牠們所捕捉和整固的感覺也會不盡相同。這樣一來,堪稱為「危機意識」的東西,在不同的動物之間,就有很大的內容差異──不過牠們據此衍生出來的苟安避危的行為卻可能大同小異。如果我們設想比較高等的動物,考慮到牠們幾乎能夠開發出概念意識,情況就更加複雜。危機意識在高等動物之間成了一種比較多面、需要講究整合統一的東西。
以人類來說,隨著記號文化演進層次的不同,他的危機意識已經由感覺意識的層次提升到概念意識的層次,接受再提升到種種精神意識的層次上,因此,人類的危機意識就成了一種內涵甚為複雜,在作用上貫穿不同層次,跨越不同意義樣態的記號事物。它不只是生理上、感覺上的事,它也是概念上的事,它更是精神境界上的事──它是在理性上的事,是感情上的事,是道德上的事,是價值上的事,是意志上的事,也是願望上的事。這樣的錯綜複雜的危機意識,必須講究不同層面的溝通,不同內涵的整合,以及不同意義樣態的結合、互動、消溶或統一。
第四,由於人類意識是在人類記號文化之中開展出來的,不同的文化傳統,由於所講說的故事的不同,由於所構作的理論的差異,因此大家據之以開拓的記號意識也就時有分別,甚至彼此不能互相兼容。
當人類的記號活動豐富開展之後,人成了講故事的動物,人成了理論的動物。人類的心思和情意也就跟著普遍飛揚,長足開創。人類的意識狀態和意識作用是在這樣的發展背景之下,獲取它記號的性格和品質。我們可以想像,在不同的記號文化傳統裡,從感覺意識到概念意識、直到種種的精神意識,各自都有不同情狀和不同程度的建立和開展。這就是為什麼有時不同文化裡的人對於同樣的事物或某一現象,產生不盡相同的感覺經驗或理解認知,因為大家的感覺意識作用和概念意識內涵可以不盡相同,甚至大為不同,至於不相同或不相容貫的理性意識、感情意識、道德意識、價值意識、意志意識和願望意識等等,那更是習以為常,司空見慣的事。
由於意識所具有的記號性格和記號品質的關係,它的內涵差異和精緻程度之分別並不限於不同的記號文化傳統之間。由於人類的生活內容愈來愈豐富多樣,由於人類的生活形式愈來愈精細多元,由於人類所進行的記號行為愈來愈分化深刻,因此人類的記號系統和意義世界也愈來愈別異多樣。即使在同一個文化傳統之中,除了大語言之外,還有小語言;除了公眾語言之外,還有個人語言(註28)。大語言往往孕育出普及、廣泛而通俗的意識或「普及意識」,小語言卻蘊涵專精、特定而深入的「小意識」或「專精意識」──不論是感覺意識、概念意識或是種種的精神意識。同樣的,公眾語言開闢和助長在集體成員之間容易比對相應的「公眾意識」或「集體意識」,相對地,個人語言經營和深化那表現獨特個性的「個人意識」或「個體意識」。這在感覺意識和概念意識上是如此,在種種的精神意識上更是如此。記號行為的長足開展,心思和情意的起動飛揚,令人類成為一種非常複雜的「意識的動物」。他不但具有普及意識,也可以擁有專精意識;他不但開拓了集體意識,他更加經營出個體意識。在這些不同種別的意識當中,從感覺意識直到種種的精神意識,其間都容有等級、層次和精緻程度的差異。無怪乎人類在理性意識上,在感情意識上,在道德意識上,在價值意識上,在意志意識上,在願望意識上經常表現出那麼多紛繁歧義,雜多豐富的景象。
第五,雖然人類的意識具有這麼多樣的歧異性和紛繁性,但是記號活動卻有一種力量促使種類不同和程度各異的意識之間,尋求一種結構上的整合和內容上的統一。人類的記號行為是有它特定的目的的,不管那是認知好奇的目的或是實際致用的目的。因而人類在採納創造記號時,或在使用運作記號時,都需努力設法採用有效的方法,穩當地把握記號,以發揮記號那代表或指示等等的用途。意識的運用正是以記號為內容對象,它必須發展出這種把握記號的有效而穩當的方法。比方,在建立知識時,意識的作用不容許我們的感覺經驗和概念制定在彼此斷離獨立,甚至抵觸衝突。感覺和概念之間需要一種聯貫和親和。所以,在上文裡,我們說感覺意識和概念意識之間並非互相離斷,各不相干。意識作用需要講究一種結構上的統一性,這樣記號才能受到穩當切實的把握,據此產生的記號行為才能實現和收效;這樣一來,記號主體的內在發展(或心靈建構)才不致於變成零散附加,而是整體增進。
不過由感覺意識和概念意識兩者併建成一種統一意識,這比較容易起步,也比較容易進行,比較容易達致一個可以運作的地步。可是要將人類繼續開發出來的種種精神意識也參與合併,構成一個意識的統一體,這就不是一種輕而易舉的事。原因是這樣的:感覺意識和概念意識的統一不但是人類記號行為之所需,而且它更有外在客觀世界的強力支持。為了在「自然生態」中求和致用,實踐力行,感覺經驗必須和概念構作互相配合,各自調適──感覺經驗可以促發概念的構成和修訂,概念的運作也可以組織感覺和再製感覺。不過這兩者的彼此調適和配合卻有一個考驗的標準底線,那就是必須有系統地通過自然生態──包括我們的生理條件的證據支援和效果應驗。因此,這樣的統一意識是種比較可以導致客觀,因此比較容易演成普遍的意識統一體。相對地,種種精神意識卻沒有上述這種外在世界的強力支持。它們源於人類在「文化生態」中所進行開展的記號活動,而這類記號活動的成效並非決定於外在世界的性質或是我們的生理條件。因此,在建構包括種種精神意識在內在的巨大的統一意識時,我們常常遭遇到容易分裂脫節的情況。不論是理性意識、感情意識、道德意識、價值意識、意志意識或願望意識等等,都遭遇到這種容易分崩離析,脫節斷裂的情況,因為這類精神意識的內容對象沒有受到外在世界的支持,也不一定引起普遍明確的生反應。精神意識的內涵主要是文化文明的產物,它需要在記號文化所開拓的生態環境裡,通過人類生活內涵和生命形式的意義的經營,獲得認同,贏取接納,演繹出更深更遠的人性成果。這是人類文明開發上的事,也是人性塑造上的事。
第六,正像人類世世代代無止無休地在講說著故事,但卻無法完整地說出宇宙世界、人生人性,以及文化文明的全面故事(註29);也像人類古往今來不停不斷地在構造著理論,但卻不能完整地編作出上下古今、外物內心,以及社會個體的全盤理論(註30)。人類的記號意識也是一樣,我們難以經營出包括感覺意識、概念意識和種種的精神意識在內之龐大無比的統一體。但是,在運作上,我們總是努力尋求種種意識的局部性的綜合統一。這樣我們的記號行為才能順利進行,獲得預期的效果。在這樣的局部而非全盤的意識統一中,某些感覺意識和某些概念意識經常構成最基本的意識統一體的核心,其他的意識──特別是種種的精神意識,跟著以不同的強度和純度,在不同的層次上,參與綜合,加入這樣的(局部的)統一意識之中。隨著我們的記號活動所涉及的廣狹和深淺的程度之不同,我們在運作上所綜合的統一意識的大小深淺也有所不同。我們並非在牽涉意識時,總是處在同一層次,同一廣度和同一深度的統一意識之中。個人與個人之間有所差異,同一個人在不同的處境和情態下也有所不同。我們接受的教育和教養令我們有機會開創種種深淺不同和廣狹不一的統一意識;而我們對自己的立志自許才是真正導致我們不斷加深加強統一意識,以及努力精化和開發這種意識的主要動力。在這個關鍵上,記號活動的主體對自己所生發的意識──記號活動中的「主體意識」,就構成了綜合統一意識和運作統一意識的主宰。主體意識是綜合種種意識的主動角色,它在各種意識的互相協調,彼此滲透之間,力保綜合意識的統一性,令它不致斷離分裂,不致淪為各自為政。
主體意識的個體開拓就成「自我意識」。自我的出現可以在不同的層次和範疇之中定位。感覺的自我、概念的自我,以及種種精神的自我:包括理性的自我、感情的自我、道德的自我、價值的自我、意志的自我和願望的自我等等。低度的自我意識只需綜合自我感覺的意識和自我概念的意識,可是高度的自我意識就跟著必須綜合種種的自我精神的意識。每一個人的心靈的深淺廣狹就看他那統一意識的深度和廣度,可是一個人的精神的深厚或膚淺就要看他的自我意識開發拓展的程度──尤其要看他那理性的自我意識、感情的自我意識、道德的自我意識、價值的自我意識、意志的自我意識、以及願望的自我意識等等開發拓展的精深程度。
自我意識的浮現令自我也成為記號,成為一種「人身記號」。這樣的記號在記號文化之中演繹自己,並且和其他的人身記號交流溝通,互作互動。在這種意義下,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一種「演作的人生」(註31),都是一種記號的演作──一種言的記號的演作和行的記號的演作。那是一種人身記號的意義開拓。一個一個的自我也通過這樣的記號經營建立自己,指認自己,發揮自己,充當人生的榜樣,造就「記號的人身認同」。每一個自我就是他的人身記號所開發而出的意義。

(1998年5月14日)


附註:

(註1) 有關記號和人性,特別是「記號人性論」的闡述,參見作者之《人性、記號與文明──語言、邏輯與記號世界》,東大圖書公司,台北,1992年出版,頁125--頁178。
(註2) 參見作者之《語言與人性──記號人性論闡釋》,台灣書店,台北,1998年,第十二章:〈人是理性的動物〉。
(註3) 參見上引著作第二十章〈人是感情的動物〉。
(註4) 參見作者之〈記號文化、演作人生和生命的榜樣──哲學智慧的尋求〉(即將發表)。
(註5) 參見註2所引著作,第一章〈人是講故事的動物〉,第二章〈從孩童的故事到大人的故事〉。
(註6) 參見作者之〈語言、文化與理論的移植──一個人文生態的思考〉,第0節〈人是理論的動物〉,收於作者之《傳統、現代與記號學──語言、文化和理論的移植》,東大圖書公司,台北,1997年出版,頁116--頁162。
(註7) 有關種種科學的分類解說,以及種種科技之內容闡釋,參見作者下列文字:(1)
〈哲學的取向、功能與定位──人文科學與人文科技之間〉,(2)〈社會科學、社會科技與社會的現代化工程──一個文化生態的哲學思考〉,發表於「社會科學的應用與中國現代化研討會」,台灣花蓮東華大學,1997年4 月21日至30日。收錄於該研討會論文集(即將出版)。
(註8) 參見註4所引文字之闡述。
(註9) 關於記號的使用,特別是自然記號的採取和應用,參見註4所引文字,第2節〈記號文化:意義世界的開拓和精神境界的追求〉。
(註10) 有關記號體和記號之間的關係之說明,參見作者之〈現代•現代性與現代化──語言、概念與意義〉,第一節之(一)〈記號體與記號〉,收於作者之《傳統•現代與記號學──語言、文化與理論的移植》,東大圖書公司,台北,1997年出版,頁18--頁21。又見作者之《語言與人性──記號人性論闡釋》,台灣書店,台北,1998年出版,第三章〈記號行為的結構:人造記號和自然記號〉。
(註11) 參見註4所引文字之闡述。
(註12) 另外,參見前引《語言與人性》第8章〈概念的世界〉。
(註13) 作者經常對事物的形成採取一種演化的觀點,因此對於事物的區別分野採取一種乏晰的判準。依此,我們也可以主張概念意識並非人類所獨有,其他某些比較高等的動物也可能在適當的情況下,展現出概念意識,或者「準概念意識」。由於概念意識有賴概念的把握而存在,因此我們也可以說,除了人類之外,有些比較高等的動物也能生成概念和把握概念,至少生成把握一種「準概念」。人類演化的情況可能正是如此,起先完全沒有生成把握,接著才逐步生成和把握準概念,後來終於演化生成把握真正的概念。所以我們說,概念意識是人類所善為的事──如果不是他所獨有而特有的話。
(註14) 許多動物也能加工創制記號。鳴禽以特別的啼聲宣稱其生活領域,獅子以排泄的氣味劃出牠的勢力範圍,因此我們也可以說,這樣的動物也能生發「勢力範圍」或類似的概念或準概念。不過概念的內涵需要跟隨知識的長進而不斷精進澄清,更重要的是,一個概念的內涵需要借助其他的概念,才能加以有系統的妥切的闡釋的標定。動物的加工記號仍然停留在依附感覺的生理反應之上,無法創制出真正自由任意的記號,做到不斷精進澄清和有系統地闡釋標定的地步。因此,牠們的概念屬於比較原始粗糙的概念,牠們的概念不是一種完整的概念,而是一種準概念。

(註15) 參見註5所引文字。
(註16) 人類的記號文化通常不是單一性質的,而是綜合性質的。我們在此所列舉的知性的記號文化、感性的記號文化、德性的記號文化等等,並非彼此完全獨立,絕對絕緣。從記號生成和演作的觀點看,知性的記號文化成果之中,含有感性、甚至德性的記號文化成素,其他情況也是一樣。參見前引《語言與人性》,第15章〈有情的理性和絕情的理性〉,第22章〈合理的感情和無理的感情〉。
(註17) 參見註6所引文字。
(註18) 有關大語言和小語言,以及公眾語言和個人語言之間的分野和互動關係,參見前引《語言與人性》,第4章〈大語言和小語言〉,第五章〈公眾語言和個人語言〉。
(註19) 為了簡單方便,人類常常將解決問題的程序機械化,達到不假深入思考而套用「公式」尋求解答的效果。在邏輯和數學裡,尋求開發解題的「算法」或「決定程序」正是這種發掘機械的解題方式的顯著例子。這種方法上的開發不但有益認知上的理解,並且更具有實用上的價值。

(註20) 參見註7所引文字。
(註21) 當然,人類的常識深度、高度和廣度,隨著種種科學和種種科技的發展與推廣而有所演變提升。而且公眾語言和個人語言之間、大語言和小語言之際,也經常存在著程度不同、強弱有別的交流互動。這樣一來,我們的概念世界呈現出一片錯綜複雜的多元多面的組織和結構。
(註22) 許多動物在覓食、築巢、求偶和育幼方面,都表現出頗為抽象的記號行為模式。只不過這類行為在整個的動物生活方式裡,往往顯得單項個別,而非廣泛普遍,很容易因為時過境遷和外物變化,而轉回較為原始、依循生理反應的記號模式。
(註23) 參見前引《語言與人性》,第8章〈概念的世界〉。
(註24) 參見作者之〈記號文化•演作人生和生命的榜樣──哲學智慧的尋求〉,即將發表。
(註25) 有關記號人性論的論旨與闡釋,參見前引《語言與人性》。
(註26) 參見註5。
(註27) 這裡所概念統稱的種種意識可以另做分類指稱,因為理性、感情、道德、價值、意志和願望等等,全都不是簡單的精神事物,而是複合的精神事物。比如,感情之中涵有理性,理性之內蘊藏感情;道德兼有情與理;願望兼有志和情等等。
(註28) 參見註18所引文字。
(註29) 參見前引《語言與人性》,第二章〈從孩童的故事到大人的故事〉。
(註30) 有關全盤理論和局部理論之區分,參見作者之〈理論之構成與功能〉,收於作者之《文化、哲學與方法》,東大圖書公司,台北,1988年,頁83--頁115,收及〈語言、文化與理論的移植──一個人文生態的思考〉,收於作者之《傳統、現代與記號學》,東大圖書公司,台北,1997年,頁161--頁190。
(註31) 參見註24所引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