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地在月光下

《生命的小歌》

靜靜地在月光下

何秀煌

這個樹林裏有一個池塘叫做「藍湖」，聽說是古代天使和村莊裏的牧童戀愛的地方。當我第一次來的時候，牧童告訴我這個村子裏有一個傳說：如果上帝要使誰復活，他會派遺天使在他的墓前獻上一束束的鮮花。

有一個晚上，月光靜靜地灑在樹林、田野、村莊；輕輕地灑在神秘的河塘上、樹林裏，夜色好像是一張藍色的畫；荷塘的水面，一群群的綠葉扶著一朵朵的鮮花。這是這個村莊裏荷花盛開的季節，那是在夏秋之交。

夜裏的萬里晴空那麼清爽，月光從樹枝外透過，顯得分外清新、分外可愛，輕輕地在地面上鉤起一筆筆的淡描。那荷塘前的石椅的孤影慢慢縮短了，荷葉上參差著四周樹木的影子：浮著，飄著。隨著風，荷葉上好像是天使在做什麼遊戲：把什麼東西從這邊傳過去，不一會，又從那裏傳回來。

從石椅這邊望過池塘的彼岸，朦朧的月光為遠遠的樹影披上一襲輕霧：飛著，動著。像是有一個少女正要從那邊踏著荷葉舞過來似的，隱約的音樂也分不出是那一支舞曲。

夜慢慢地深了，田野一片寂靜。忽然一聲口哨從遠處傳來，慢慢地近了。這時，一個牧童走進樹林，跑著跳著，吹著口哨奔向池塘。他停在石椅那兒向四周張望，望著，望向荷塘的彼岸。

在這個樹林裏，一個月只有幾天在午夜裏有月光。他們相約在每一個午夜的月光下，在這個藍色的荷塘旁邊相會。今晚是八月裏的最後一個月夜，下個月可能會碰到天雨，這樣他們就得分離半個早秋，所以他今晚這麼早就來了。他怕失落，人生的失落永遠不能彌補。

他舉起腳跟，展開雙手，輕輕地轉著他的身子，好像是在學習那位少女的輕舞，然後坐下來，讓晚風吹在他的臉上。眼前一朵荷花伴著一張綠葉在水面微微地挪動著，它們舞著，舞得那麼幽雅；他望著它們，出神了；想著，想起了一個「昨天」……

有一個昨天，他倆牽著手，從石椅站起來，走入樹林裏去。樹林外是一片山。月光鋪在山裏的小徑上，地面上兩個人的影子手牽著手飛著向前跑。在山路的盡頭，有一條瀑布在奔騰，銀色的水珠伴著隆隆的聲響在月光下飛躍。瀑布下，月光碎在水面上，銀波蕩漾。

「呀！真美。」她笑著，氣喘地對他說。

「這是上帝的傑作。」

「也許村子裏沒人曾經在午夜的月光下欣賞過它。」

「尤其是伴著一位少女！」

她扮了一個鬼臉。

「大自然實在真偉大，它們總是真實而不裝假。不管你望著它們的時候也好，沒有望著它們的時候也好，星星照樣地閃耀，瀑布照樣地奔騰，海浪照樣地擊在岩石上，濺起燦爛的雪花。」

「呀！讓人生也像那美麗的浪花……可是世上的人們的心底為什麼那麼不真誠，永遠是花花綠綠？」

……

他回憶著，憶起在月色下的山道、瀑布、河流。他轉過頭向著瀑布的方向，瀑布沉沉的細響隱約可以聽見，他向著那邊注視，看見了山腰上那座小茅屋。

在山腰上那座小茅屋裏……

有一次，他早到了荷塘，在那張石椅留下一行字：「來吧，讓我們捉迷藏，我藏在這裏可以看見的地方，妳一定找不著。」

她到了，看完了字，開始找著。她細心地看遍每一片樹影下可以藏人的地方。後來她看到了茅屋，走向前去，聽到了他掩著門在裏面哼著歌，她躲在門外微笑著，聽完他唱「我想念她」。然後笑著喊道：

「我找到了，出來！」她命令著。

「啊！你偷聽，你過來。」

「你過來。」

「你──過──來。」她撒嬌地說。

「那麼我們劃拳──剪刀、紙和石頭。」

這個村子裏，從古老的時代一直流傳著這種劃法：剪刀可以剪紙，紙可以包石頭，但是石頭可以打壞剪刀。

「好，我喊口令。一 ── 二 ── 三！」

「出什麼？」她問。

「不！你先說。」

「你說。」

「要你先說！」

「好，我先說。我出 ── 石頭！」

「啊，不要，我不要。你一定出紙。我不要……」

她一邊抱怨，一邊推開門。他張開雙臂，她一邊說著，一邊投進他的懷抱。

……

回憶的鳥輕盈地飛，當他憶遍了昨日，又飛回到老遠老遠…… 那是第一次他在半夜裏到湖邊來散步。他望著自己孤獨的影子嘆息。忽然在河塘的對岸，遙遠地有一位少女唱「我盼望著」，他細聽那些歌聲，是那麼溫柔、那麼美麗。他接著唱起「過來吧！湖邊的少女」。唱完，兩人不約而同齊唱「讓我們攜著手」。他邊唱邊張開歡迎的手，她邊唱邊踏著荷葉輕盈地舞過來，她的舞影盪漾在荷塘上，他們的歌聲響遍在林間。

這是他們第一次約會，沒有人安排。只要誰把愛埋在心中發芽、滋長；第二顆愛苗也會長在另外一個人的心上。

憶著，笑著。他永遠不會忘記那歌聲、那舞影……

聽！那歌聲。他舉起頭，看見她從遠處朦朧的輕霧裏步出來，輕輕地踏上荷葉，一步，一步，然後輕輕地一個轉身，輕盈地踏在荷塘邊上。他微笑著，望著，伸開他的雙手。

她投進他的懷裏，忘掉了一路半夜的秋寒，輕輕把朱唇貼在他的唇邊說：「今晚我遲到了，我找不到舞鞋。」

他低下頭看她光著腳，白色的舞衣低垂到她的足裸。風從荷塘那邊吹過來，把她的長髮吹散在他倆的肩上、臉上。他們擁抱著、站著，許久許久。

「昨天我們把人生演到那裏？」他一面問，一面牽著她坐下來。她理好舞衣，把長髮揮回肩上。

「那個少年長大了。」她回答。雖然今晚匆促地來，但一切仍記得很好。

「喔，對了，現在他們長大了。男的二十五歲，女的十八歲。他們的父母說他們今年要結婚了。」

「但是，結婚是苦惱的呀！」

「是的，結婚是苦惱的，但是這樣才是正常而偉大的人生。── 你為什麼說結婚是苦惱的？」

「因為結婚就是衰老。那你剛才為什麼同意我的話？」

「因為結婚就是失落。── 但是既然那是人生，我們只好為他們演下去。」

「好吧！於是未婚妻忙著準備新衣……」

「他佈置著新房。」

「後來那一天到了。兩人挽著手走進教堂。」

他倆站起來，挽著手。他用另一隻手畫著說：

「於是牧師從這邊走過來。」

她接下去說：

「牧師問那新郎：『你愛新娘，並且珍惜你們的愛嗎？』」

「他回答說：『是的。』」他說：「接著他問新娘：『妳要忠於她，作他的終生的伴侶嗎？』」

「她也回答說：『是的。』」她說：「現在牧師從這邊走回去了，他帶著新娘回家。」

表演到這裏，兩人站在那裏發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知以後怎麼辦。他們覺得那麼彆扭，後來她終於打破了這個寂寞。

「你不吻一吻新娘嗎？」

「喔，我 ── 忘了。」

他輕輕地吻著她的雙唇。她張開手，緊緊地抱住他。

「再吻我，吻掉剛才那個假的。再吻我！」

……

他倆吻著，一個接著一個。

晚風輕輕地吹著躺在荷塘前草地上的情人。他撫摸著她的長髮，讓她依偎在他的胸前細訴，然後向前尋找她的雙唇……

他們睡著，睡著了。他們作夢，夢見了美麗的浪花。

星星輕輕閉起眼上床去了，月兒也害羞地躲進那邊的樹梢，天上只有聖母孤單地守著夜，一切的一切都睡著了……

不久，晨神攜著柺杖慢慢地從山的那邊走過來，月兒慌張地從西邊的樹枝露出蒼白的臉。回去呀！美麗的天使，趕快回到母親的身邊。

她張眼一看，呀！天亮了。趕緊拂去舞衣上的野草，奔過荷塘。他也醒過來，看見了她的背影，急忙追過去。他踏破了兩張荷葉，沉落到荷塘的水底。

……

這村莊裏的人把他埋在荷塘的旁邊，因為他們都相信他那麼愛荷花，以致不小心跌落在池塘裏。

他是一個好孩子，每一個人都希望他復活……

現在，每當有月光的午夜，人們都會偷偷地從他們的窗口向著樹林遠眺，盼望著。不一會，靜靜地在月光下，在稀疏的古木林間，一個天使光著腳，一手提著舞衣的裙邊，一手攜著鮮花，一步一步地踏上荷葉，走過荷塘。她把鮮花獻在他的墓前，然後跪下來禱告。

靜靜地在月光下，每一個有月光的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