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莎

大滄江的水又在春暖裏漲滿了，緩緩地向東流去。水面上飄流著去年秋天枯萎的落葉，顯然它是由遙遠的上游飄來的，慢慢地飄浮在水波蕩漾的江上。去年秋日曾經是污濁的江水，又在春天的和風裏澄清。因風撩亂的水波，盪映著兩岸奇異的景象，像是永遠猜不透的謎語，沉澱在江心的碧綠裏。大地是遍野的春綠，從這處的山巔，斜坡上茂密的森林，直到像是在滑動著的平野，傾滑到江邊的野草。一切都是綠的。綠是春天，春天是綠；綠是生命，生命也是綠。綠是爬在牆上的花籐，長在花園裏搖頭的小草，也是屋前那一橫樹籬，隔著一片隱隱傳來的歌聲。

那裏有一陣憂鬱的歌聲遠遠地飄傳而來，就像大滄江的水，不知從什麼地方開始，也不知要流到那裏。只知道它從遙遠的地方來，經過這裏，流到遙遠的下游一個村莊。那裏有一片小山，一間小白屋。然後繼續向東流去。江水流過，打在岸邊上，發出沉沉的細響，那是長流中的一息讚嘆。而那歌聲是不是一息生命的讚嘆？它從那屋裏飄傳出來，要飄到那裏？

生命是怎樣的一溪江水？它從那裏來？要流向那裏？當春天來臨的時候，生命裏吹滿了春綠，可是誰知道在遙遠的時日裏，當蕭索的秋日飄零的落葉，正慢慢地飄浮在心上，它又將歸向何處？生命的溪水流過，打在心靈的岸上發出沉沉的心響。宇宙是一股大生命，難道人們只在它宏大的江流的岸邊上做一絲微微的讚嘆？

她名叫娜莎。在這春醒的日子，生命伴著小鳥的歌聲與草花的幽香舒展的時候，她卻隱著生命的沉重。她像大滄江一樣，江心飄浮著去年秋天的殘落，靜靜地向東流去。生命是一江靜流，飄浮著情感的淒傷。

她的花裙從竹籬的盡頭飄出來，口裏還輕輕地哼著歌，那微弱的聲音像是淒迷裏的失望，像是在春天歡唱裏也找不著一絲安慰。她走出來，走到江邊，大滄江穩穩沉氾地流去，江心裏不時載著秋天飄落的遺跡。水波乘著輕風興起柔柔的波紋，她望著，閉起眼睛懷想。時光像是流水，生命像是流水，愛情像是流水，原應該無聲無息地流去。可是卻殘留著秋日遺落的記憶。

這是最後一片彤紅的楓葉，她拿著，細看上面的墨跡，唸著：

那是在生命最深沉的記憶裏寫成的字句，而今她要把它交付春江，託它飄去。這是最後一葉，最後一片彤紅裏寫滿情語的楓葉。

她輕輕地鬆開手，輕風把它吹起，吹到江心，順著江水飄去。娜莎望著，一直望著它消失，迷失在朦朧的淚影裏。

一年以前的春天，正是她認識甯哥的時候，春風輕輕地吹過，杜鵑花開滿了山頭。生命像是變幻中的季節，期待著，盼望著，但總常令人失望。因此在春天裏花開滿了，可是內心深處的歡愉、期望與默禱並不能隱沒秋天的風聲。嘆息著，葉落了，花謝了。

那時娜莎住在大滄江遙遠的下游舅母家裏。每天坐渡船橫過江心，到對岸去上學。學校在對岸的一座小山後面。她高三了，這是最後半年她住在大滄江遙遠的下游。因此每當船在晨霧裏到了江心的時候，滿山的杜鵑花禁不住令她感傷起來，飄逝的年華像是陪伴著年年開落的花瓣，曾在生命的煙霧裏吐怒一霎，可是轉眼又陪葬在無人知曉的深處。光陰像是無盡的長流，緩緩流去，人生像落葉，只在長流裏點下片片殘痕。

有一片落葉流過船邊，那一定是去年秋天的落葉，從遙遠的上游飄來。呀，說不定是家鄉河岸上那棵楓樹的落葉。這樣想著，娜莎就感覺到一股溫暖和親切。少女的心靈也像這一流春江，緩緩流去，只覺一片空靈。在江心上偶有一絲獨語，一片遐想流過，可也是從遙遠遙遠的年代裏逝去過的生命遺下來的一點波痕？生命就這樣承續著，感應著，千古的心靈就靠能夠互相了解和感動的思想緊緊地聯在一起。想著，她俯下身，把流過的樹葉撈起來，看著。不知有沒有人在上游許過心願，將它託付大江飄來，不知有沒有人眼看到這片落葉，又目送著任憑它飄過？也許那上面有愛的心語，也許那上面有生命的期望與感激。於是她把它夾在書中，夾在心愛的詩集裏。

當船靠了岸，杜鵑花在薄霧裏顯得婀娜多姿。白的、紅的、粉紅的。滿山像是多彩的煙花，也像是在一夜的微雨裏天使灑下滿山的彩紙。她喜歡白的杜鵑花，它像少女的純潔。她也喜歡粉紅的，那像生命裏春暖的輕裝。淡淡的三月天是杜鵑花盛開的季節，這是最後一個春天，難道它也將淡淡地飄去，無聲無息地埋在秋日腐爛的泥土裏。

娜莎走過這白屋快三年了，不管天晴天雨，總是從樹籬外的小徑走過，學校就在路的盡頭。可是她從來不知道那裏頭住的是什麼人。然而就在三年快要過去的時候，她認識了甯哥，他是白屋的小主人。

那是一個週末的黃昏，娜莎從學校緩步走向渡頭。三月，杜鵑花正燦開，從青綠的地氈上探出一朵一朵的鮮花。花真美麗，花似少女的笑容。她想起了這是最後一個春天，最後一次見到大滄江下游斑爛的杜鵑花。她感傷起來，想起別離人總會感傷的，尤其是一個少女，她原來就有一顆善於感傷的心。三年來眼看山野間的花開落，本來就時時為著它們的凋零而傷心，而今是最後的一次，誰再來為它的殘碎暗暗神傷呢？想起了這一切，離愁又繞繚了她。她走過白屋，爬到小山上，望著江邊，渡頭還是冷清清的。一襲空靈而憂傷的感覺又慢慢地湧上來，她回過頭，望著那白屋，望著滿野的杜鵑花，又緩緩地步回來。而且這樣的天，微微地好像要下雨，杜鵑花在微雨中最嬌美了。她最喜歡雨，春雨那麼溫柔，那麼詩意。

還沒有走到小屋，細雨果然飄起來了。她多麼喜歡啊！雨絲飛著，飛在她的頭上，把她網在憂愁裏。那時候是人生最豐盈的時候，一切的幸福、快樂、懷想都遠了，只是由內心的深處微微地流出一股靈感與傷懷。一切的罪惡都不會傷她，她只覺得一片憂愁，一片溫馨。娜莎常常憂鬱著。憂鬱使她善良，使她美麗，而且使她感受生命的深沉，撥開一切虛假與做作，洞察生命底處的光亮。

看著一叢叢的花，什麼都不想了，一切煩惱都遠了，只是一片憂傷和空靈。雨紛紛飄落在花上，也飄在她的頭髮上，這樣真美妙，好像人與花能有共同的感受，性靈與自然分享同樣的憂愁。

白屋的樹籬矮矮地隔起一片花圃。那是一個精心培植的花圃。杜鵑花不是長在叢草雜蔓間，而是靜靜地仰臥在絨綠如茵的高麗草上。被微雨輕輕打落的幾朵殘花點綴在花叢下的綠氈上。綠氈像是大海，落花是帆。綠氈又像春江，朵朵殘瓣是順江飄來的落葉。落葉上不是有情語？落葉上不是有心意？於是娜莎跨過織滿青籐的門，走進花圃。她輕輕地踩在草坪上，撿起花叢下兩三朵杜鵑花，癡心地看著它們，好像感傷於美好生命的凋落。

娜莎正回頭，想走出去。看到從門口走進一個年輕人，他看著娜莎，好像有點驚異，又好像有一份欣喜。娜莎想跑，但闖人家的花園使她心慌。心跳著，臉紅了。

「嗯──她不喜歡他依老賣老的樣子，人家高三了，一開口就不客氣地叫人小妹妹。可是這時多窘，她也顧不了那麼多，想很快地走開。

可是年輕人勸阻她，這才提醒了她，原來雨下得愈來愈大，她全身已經濕透了。

當她把自己反鎖在這年輕人的書房換衣服的時候，她有點害羞起來，因為書桌上那張年輕人的像一直朝著她直視。她脫開了上衣，又穿了下去，走過去把年輕人的照片轉回頭，自己也轉過來才開始換上乾衣服。年輕人是把整個衣箱帶來給她的，否則她要懷疑他為什麼懂得那麼多。他怎會曉得女孩子要穿些什麼呢？果然他不懂，他沒有拿襪子，而且她鞋子也已經濕透了呀！

她選了一件粉紅的，一件白的，這是因為她從窗口的細縫看見雨中的花，一叢是白的，一叢是粉紅的。而且粉紅與白色都很美麗，白色像少女的純潔，粉紅則像青春一樣地躍動。

換上了乾衣服，覺得好舒暢，她順便看了看書架上的許多書，很多書名她不懂，很多則是她看過的漢譯名著的原本。他必定是一個大學生，她顯然是讀文學的，或者藝術的。因為牆上掛了許多畫。除了畫以外，壁上還有兩張放大的照片，一張是他兄弟的，一張好像是他的女友的，因為上面寫著「給甯哥」三個字，或者是他妹妹的呢？她正想著，年輕人在外面敲門，要她去喝熱咖啡。她本來是拖著拖鞋的，聽見了叫聲，忽然想跟他開一次小玩笑，於是穿了一雙他的又大又重的皮鞋，開了門閃出來。年輕人大笑起來，看她那麼小，那麼嬌細，誰知道她是高三的學生呢？她看起來不過是初中的學生，而且這天是週末，她並沒有穿起高中的制服。

娜莎忽然不好意思起來，雖然年輕人那麼有禮和親切，但是總是陌生人呀，她覺得不應該那麼調皮的。

「喔，那是我女友的照片，她在女中讀書。今年高三。對了，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呢！我叫陳友甯，就叫我陳哥哥好了，你呢？」

「喔，娜莎，很詩意的名字。畢業以後可以到她的學校升學。」

他顯然把她當作初中的學生，還希望她到他女友的學校升高中。

天快要黑了，她必須要回去，而且太晚坐渡船有點害怕，況且又是下雨天。天暗了好像淒迷得會迷路，於是友甯就借給她自己的雨衣，撐著傘送她到渡頭。

他住在白屋裏很寂寞，父母都遠在城裏經商，弟弟又跟父母在一起，這別墅只有他和園丁經常住著。而他一個禮拜也有兩天要上大學去，他也將在今年畢業。

他的女友名叫莉子，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其實不止是女友，小時候父母已經為了他們訂了親。她常常來白屋看友甯，因此就把一些衣服放在這裏。現在那些衣服穿在一個天真的女孩子的身上，隨著渡船去了。

雨下著，友甯揮了揮手道別，走回家去，還不時回過頭望著渡船裏的娜莎。天黑了，船飄去，人影遠了。

晚上，他看見桌上被娜莎轉過頭的照片，笑了。她真調皮。但是她秀麗而憂鬱的面孔，顯然是一個對生命有感受的女孩子，而且她又在雨中賞花，撿著落瓣……於是他一夜想著，想把她寫成一個優美的女孩子。

他想著，直到夜深。雨清晰地打在窗上，發出淒切的聲音，花一定落得更多。他想，她一定會喜歡的。

一夜裏不停地構想與創型，使得娜莎在友甯的心上愈加美麗、憂鬱與純潔起來。他想著，想起海涅的小詩，輕輕地唸著：

Du bist wie eine Blume.

(君容如玉貌如花，)

So hold und schoen und rein;

(溫婉清純而美麗；)

Ich schau'dich an,und wehmut

(當我凝神看君時，)

Scheicht mir ins Herz hinein.

(悲思潛入我心裏。)

Mir ist, als ob ich Haende

(似欲置手於君頂，)

Aufs Haupt dir legen sollt',

(為君虔誠求上帝，)

Betend, dass Gott dich erhalte

(惟求永遠賜維護，)

So rein und schoen und hold!

(溫婉清純而美麗！)

這是海涅寫給彌爾雅姆少女的詩，這是對於生命的感動，對於美麗、青春的感動與祈禱。而今，友甯用來默禱為著一個天真美麗的娜莎。

輕輕地唸著，雨聲淒切地伴著詩韻，終於令他感動得要掉下淚來。

他在雨聲中睡著了，一直到天明太陽升得很高還在美夢中。

園丁叫醒了他，他喝了一杯牛奶，走出去，翻過前面的小山，到昨晚送別娜莎的地方。渡頭上人很少，因為這是禮拜天。只見船夫悠閒地撐著船，載著兩三旅客，橫渡在大滄江上。江水因為昨晚的雨漲高了，穩穩沉沉地向東流去。天色又陰雲了，又好像要下雨。

他徘徊在江濱，追憶著娜莎的面孔和神情。繼續在想，應該怎樣把她寫成一個優美而靈性的女孩子。她應該有怎樣的愛情，怎樣的歸宿……不過在人間，一切顯得太平凡，他在想像一個超脫於這個塵世的人生。努力地構想，讓娜莎有一個幸福的歸宿。想著，於是娜莎的面孔與聲音就顯得好動人，就好像友甯自己在追求生命的純真與高貴，一點都不想沾泥一絲世俗的醜陋。

「陳哥哥──」

友甯聽見渡頭那邊傳來娜莎的叫聲，竟使他激動起來。那好像一個人在生命裏尋求已久的東西，忽然像閃光似地飛躍在面前，他竟不知不覺地奔過去。

可是在眼前娜莎還是一個小孩子！於是一切躍動又慢慢地散去，從內心深處流出一絲絲兄妹般的真情。

「娜莎，早安。」

「早安，陳哥哥。不過現在已經午後二時了。」

「啊，我忘了，應該祝午安是嗎？」

「午安，陳哥哥。我把衣服送回來了。」

友甯沒有回答。

「你猜一個女孩子罩在男孩子的雨衣裏變成一副什麼模樣。昨天我穿回去，舅母他們都笑我，他們還──」

「他們是懷你從那兒偷來的雨衣是嗎？」

「嗯──」

「你就說從上帝那裏偷來的不好嗎？」

「我說是春天的雨神送的。」她好像充滿了想像，繼續地說「你知道當春天杜鵑花開的時候，雨神就在它們身上灑上一撮撮的細雨，可是少女不是花，他怕她淋濕了，好心地借給她一襲雨衣。」

「喔，雨神是男的嗎？」

「以前我以為是女的，直到昨天才曉得是男的。」

「那麼雨神一定很高興看見一個年輕憂鬱的小妹妹。」

「小妹妹？」她總不習慣聽別人說她小妹妹。不過這次比第一次好得多了。因為友甯不止是一個大學生，而且也好風趣，真像一個大哥哥似的。

「嗯──小妹妹。」

「小妹妹把雨衣送回來了。」

「雨神還要灑雨呀！」

「這次我不怕了，上次都是白屋裏那個甯哥不好，」她指著小山那邊說：「喔，我也叫你甯哥好嗎？」

「我喜歡你叫我甯哥。」

「都是甯哥不好，否則我就變成杜鵑花了。這次我要雨，雨會把我變成杜鵑花。」

細雨果然下了起來，雨絲飄蕩在空中，輕輕地飄在他們的臉上。

「娜莎到屋裏避雨好嗎？」

「不要，我說過我要變成杜鵑花。」

「但是白屋裏那個壞甯哥呢？」友甯也調皮起來。

「他也會變成花。他是紅的，我是白的。因為白的像──啊，不是，他是白的，我是粉紅的。白的很大方，很純潔，很勇敢，很好客，很豪爽，很……」

「粉紅的呢？」

「粉紅的很──呀，不告訴你，一定不能告訴你。」

「我知道，粉紅的很多情，很詩意，很癡心，很……」

「誰說的，粉紅的很茫然，很無知，很……」

「為什麼會很茫然，很無知呢？」

「這個──但願你是粉紅的，你就曉得了。」

兩個人互相注視了一會，眼睛的光亮交閃在春雨中。

友甯和娜莎一起走向白屋。到了小山上，他們回過頭，看見大滄江的水在微雨中沉沉地向東流去。

「生命是一股沉沉的江流。」友甯說。

「你們男孩子也會這樣想嗎？」

「我們？你們和我們有什麼不同呢？」

娜莎笑了，她笑著說：

「人家說男孩子是泥土做的，女孩子是水做的，當然不同囉！」

兩人笑了，一直笑過不停。

「生命是一股含有泥土的江水，沉沉地流去。」友甯說。

「為什麼會沉沉的呢？」

「因為它很長遠，又很深闊。生命像是大滄江的水，有時候高漲，有時候低沉，但總是穩穩沉沉地流去。」

「生命裏沒有快樂嗎？」

「一個睿智的生命，它的快樂就是感傷，憂鬱與存善。不管江水高漲或低落，它總是沉沉地流去。」

「甯哥，你也感傷和憂鬱嗎？」

「妳也是，不是嗎？」

娜莎憂鬱的面孔泛出一絲笑容，顯然她很喜歡友甯是一個善良善感的男孩子，他又那麼智慧，對於生命有深刻的懷想。於是她愈加顯得喜歡他了。

在紛紛飄灑的柔雨中，他們走到了白屋。早上剛清掃過的草坪又點綴了幾朵白色的和粉紅色的落花。

他們坐在友甯的書房裏，友甯把窗簾拉開。窗外滿天的春雨愁灑著杜鵑花。

「昨天晚上你也在這裏聽雨嗎？」

「不但聽雨，而且我在想──」友甯停了下來，因為他不知要講昨晚想什麼好。

「想些什麼？」

「想妳──」

「想我？」她臉紅了。

「想把妳寫成一個故事。」

「故事？我？」她有點驚異地歪著頭：「我的故事？一定是一個傷心的故事。」

「為什麼呢？」

「我總覺得我的人生會很不幸的。」

「我要把你寫成很幸福。但是──」

「但是怎麼樣呢？」她熱心地問，直想知道她的人生。

「我已經說過了，幸福的人生是憂鬱而感傷的。」

「我很喜歡憂鬱和感傷。甯哥，趕快開始寫好嗎？我告訴你，我小時候的模樣。」

「我只要寫你的青春，你的愛和幸福。」

「這個──」

「這個怎麼樣？」

「沒有，我是說，這個──我不是告訴你了，粉紅色的杜鵑花很茫然，很無知……」

「我昨天晚上一直在想，忽然你在我的腦中長得很大，我忘了你只是初中的學生，而以為你也是大學生。」

「我在今年夏天就要從高中畢業了。」

「妳？」

娜莎臉紅地低下頭，這次倒使友甯感到難堪，因為他一直認為她是小妹妹。因此一直想著她的人生，沒想到她只不過小他幾歲。莉子，他的女友，也同樣是高三的學生。

忽然他分辨不出娜莎與莉子，她們都是同樣的年紀。昨晚她一直以為是小妹妹的娜莎，現在不但在友甯的想像中長大，事實上她是長大了。這個念頭使他真正認識了她。真的，在她的面孔上泛著青春的圓潤與白晰，身上罩著淺淺的春裝，正是春日最可愛的情人。她愛杜鵑花像莉子一樣，她又像莉子一樣的可愛、美麗、憂鬱和感傷。只是莉子顯得更嬌小、更纖弱、更溫柔。而娜莎顯得活潑、天真與智慧。

他癡癡地注視著娜莎，而她的雙頰直泛著紅潤，從兩顆晶瑩烏黑的眼珠，顯出她內心的害羞和傾慕。

「怎麼了，甯哥？」

「喔，沒有。」他還在發呆。

「你不寫我的故事了？」娜莎微微地皺著眉頭，鄭重地問友甯。

友甯沒有回答。只覺得一股激動從心頭湧起。他輕輕地靠過去，抓著娜莎的手，她想閃避，想抽出來。可是從她內心湧出一股生命的熱流，終於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了。

生命的熱情在內心裏泛起波浪似的旋盪，生命像是從平穩的江流，轉入陣陣激動的漩渦。那熱情的水波直轉著，直轉、直轉，敲動心靈裏最深的窗扉。愛情像是一圈圈的波紋不斷在內心湧起。生命在歡跳，在顫動，在激盪。那是第一次生命的波浪，激情地迷醉了。

大滄江穩穩地流著，江水在春雨裏激起了一圈圈的波瀾。

從那次起，友甯在書房裏擺了一個花瓶，插著兩朵杜鵑花，一朵白的和一朵粉紅的。可是每一個禮拜當他上學在城裏住兩天回來的時候，粉紅的總先凋零，離開白的，殘碎地落在書桌上。每一個星期都是一樣。友甯常常告訴娜莎，白的是他，粉紅的是娜莎。而每一次娜莎聽了，總有很美妙的感覺。它們在同一瓶水中，依偎在一起，好像一對幸福的情人。

娜莎的生命裏有了彩色與聲響。每天乘著渡船，在江中看見小山上的杜鵑花，總有無限的幸福。並且想著友甯這一天到底到城中去，或是留在家裏。白屋對她是一個愛情的象徵。在那裏第一次看見甯哥，第一次與他面對著面，互相傾慕，第一次感覺生命的美麗。

學校放春假了，友甯邀娜莎來玩。這天莉子也來了。這是娜莎第一次看見莉子，她好像比娜莎沉靜得多，也文弱得多。她更憂鬱，更感傷，聲音裏總是傳來一絲生命的嬌弱。她一心愛著友甯，他們是青梅竹馬的伴侶，這份感情是深遠而悠長的。

可是友甯也喜歡娜莎，這使娜莎不安起來。她不知怎辦。粉紅的杜鵑花真的變得茫然，徬徨與無知。她愛甯哥，可是甯哥有一個美好的未婚妻。娜莎屢次想不再來這個白屋，可是一看到它就不想遠離，晚上也深深地為了追尋甯哥的影子，在夢中迷茫地囈語。

莉子與娜莎走到書房，花瓶裏粉紅色的杜鵑花又凋落在書桌上。莉子走過去，將殘花撿起來，對著娜莎說：

「今年甯哥總是在花瓶裏插上兩朵杜鵑花，一朵白的，一朵粉紅的。而每一次我總看見粉紅的先凋謝了，我就想它像我，我像是一朵粉紅的杜鵑花。」

娜莎聽了，猛然地難過起來，她感覺到真的那兩朵花是屬於甯哥和莉子的。可是以前她一直以為粉紅的是她。甯哥也這麼說。雖然甯哥原來是為了她而插的，可是插下了之後自然變成莉子而不是娜莎。這使她悲傷起來。可是他們是一對未婚的夫妻，愛一個別人的未婚夫不是一件錯誤嗎？

娜莎突然難過得想跑出去。可是看見莉子那麼纖弱又怕傷害了她。終於忍住內心的創傷，極力鎮定自己，靜靜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莉子說出他們的故事。莉子對友甯真心地愛戀著，而且她好像更需要友甯，她那麼纖弱，更需要友甯愛她，保護她。這使娜莎忍不住要掉下淚來。她希望友甯趕快進到書房來解除這裏空氣中飄傳著令人窒息的悲傷。她愛他，可是莉子也愛他。他愛莉子，也愛她。這樣纏繞不清的感情深深地苦惱著娜莎，她應該怎麼辦呢？

娜莎自然地認識友甯，愛情在他們心目中自然地成長。往日的深情已經在心裏烙下了一個深深的痕，永遠不能抹去。

於是在船上，在家裏，在學校，在路上，一想到甯哥，一想到這份愛，她就要哭。生命真是一流沉重的江水，沉沉地向東流去。

四月，五月，六月。春天過了，春雨、杜鵑花，大滄江的漲潮都遠了，接著來的是深沉的夜晚，閃爍著無數明亮的星星。

風輕輕地吹著，吹在大滄江的岸上。他們常常走在江畔，傾聽著中夜草蟲的叫聲，和大江潺潺的聲響。日子過得無影無蹤，可是愛的心痕愈刻愈深。愛像是要創造，也像是要毀滅。只有當人們想到愛不僅為了自己的幸福，也為了別人的幸福的時候，人們才稍稍清醒，愛不是毀滅而是創造。這使娜莎明智起來。她想她應該成全別人的幸福而犧牲自己的愛情。

七月裏一個初夏的夜晚，友甯牽著娜莎的手，散步在大滄江畔。星星閃爍著，螢火蟲在飛舞，像是茫然迷失的靈魂，在生命的黑夜，提著一盞小燈籠到處追尋它自己。生命像是一個變幻無居的季節，無聲地飄去。夜，使得深情更深，愛慕更濃，兩人深深地迷醉在濃郁如酒的夜色裏。夏夜的涼爽陣陣地襲來，從心上襲過，揀起心中隱隱的輕波。從情人的熱情傳來的激盪像在黑夜裏投石打在江上的沉響，打開一圈圈的波浪。當愛正濃，當愛正深，當愛正燃燒的時候，內心又飄傳出一絲隱隱欲哭的傷情。每一次娜莎都想起春天在花瓶裏那一朵先凋落的粉紅的杜鵑花。

娜莎的內心時時激烈地交戰著。她愛甯哥，可是為了成全莉子的幸福，她應該離開他。但是當她每一次下定決心不再見甯哥的時候，甯哥的一封信，一聲呼喚，又使她深情地感動而心碎。愛竟是那麼沉重，那麼陶醉，那麼不禁深情。這令她迷惑了，紛亂了,每一次她都想起粉紅的杜鵑花是那麼茫然，那麼無知。她為這個不知哭了多少次，而那個夜晚，當甯哥顯得更深情，更激動的時候，她更沉重和傷心。

友甯的手輕輕地撫弄著她的頭髮，又輕輕地從她的頰邊撫過。她微微地閉起眼，讓一波波的激情沖聚在她的心上。

他靠近她，把頭輕輕地移過去，使得娜莎驚慌失措起來。等他的雙唇突然吻在她嘴上的時候，她忍不住哭了出來，

「不要，不要這樣──」她哭訴著。

「我愛你」友甯說：「我愛你。」

「我也愛你。」娜莎說著，哭倒在他的懷裏。

「娜莎，從我們認識……」

「喔……不要說……」她用手掩住他的嘴，顫抖在他的懷裏。

「從認識那天，我就想寫你的故事。想祈求上帝給你一個幸福的人生……」

「……」她只哭著。

「可是，現在我不忍心寫你，你是我生命的一份。我愛你，甚於愛我自己……」

「……」她哭著，想起粉紅的杜鵑花，她知道它要凋謝，因而感傷得喘不過氣來。

甯哥一聲聲愛的細訴，使她不住地流淚。半年來他倆彼此相愛著，可是大家都忍心把它埋藏在內心的深處。而今把這份愛燃發了。這是創造，或是毀滅？娜莎不斷地流淚。這樣深深地愛著，也深深地被愛著，多麼甜蜜，又多麼憂愁。

大滄江曾經在春雨中漲滿，杜鵑花曾經開遍了山頭……可是盈滿了沉落，開遍了就要凋殘。這份愛在這個夜裏滿溢了，點點滴滴地墜下來。它是一個開始，或者一個結束？在生命裏幸福只是一瞬或是永恆？或者真像甯哥說的，幸福就是感傷？

從此他們相會就吻在一起，擁在一起，抱在一起。不管在江畔，在草坪，在白屋………傾慕著、愛戀著、訴著、醉著……

生命是一流江水，沉沉地流去。

畢業了，娜莎邀友甯去觀禮，也邀了莉子。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娜莎拿著畢業證書會這樣傷心地流淚。沒有人知道當她望著後面坐著那一對年輕的來賓的時候，心靈有多少沉重的憂傷和激動。

這天晚上學校有慶祝晚會，而下午友甯與莉子邀她到白屋去喝慶祝的咖啡。

她回到舅母家，脫去了最後一次穿著的學校制服，換上輕裝，渡過大滄江要到白屋去。

看見大滄江的水，就想著生命，想著甯哥。生命、愛、深情，都使人沉重，雖然也美得令人顫抖。

翻過小山，看見了白屋。一片迷亂的情懷又猛烈地衝擊在她的心裏。這是生命裏第一次愛，第一次愛就這樣沉重，這樣傷心。愛是創造，還是毀滅？每一次她都這樣自問。

到了小白屋的樹籬外，她從窗口望進去，看見甯哥正和莉子擁在一起，吻著。這使她動情地緊握著拳。哭著，跑開了。她跑著，跑上小山，一直向渡頭跑去。友甯從窗口望見娜莎的影子，跑出來，喊她。她正跑到小山上，回頭看見甯哥與莉子遠遠地站在門外，飛也似地繼續向渡頭跑下去。友甯一邊喊著，一邊追上來。

她哭著，跑著，像是受著驚嚇的小鳥，也像迷失在草叢中的羔羊，飛也似地跑到渡頭，登上了船，船夫將它撐到江心。娜莎含著淚，望著自己心愛的人遠遠地追過來，站在岸上，喊著她，揮手，遠了……

甯哥：

我走了，遠遠地離開你。

沒有人因為愛而離開的，而我們卻是。

我走了，因為我愛你，你愛我；莉子愛你，你愛莉子。這份愛像是纏繞著的紫籐，分不清是我的，你的，或是她的。

你愛我，請你不要再來見我。

我愛你，也因此要遠遠地離開你。

莉子是一位善良而純潔的姑娘，我們都不要傷害她，給她完整的愛和永生的幸福。

過去的像是煙霧一樣地在淚光中迷失了。往事像是紛紛墜落的杜鵑花，在記憶裏埋葬，伴著它的是我們曾經有過的愛、幸福、深情與眼淚。而今，杜鵑花開過，一切都遠了。甯哥，今年是我生命裏最迷醉，最多彩的一年。自從認識你以後，我像你愛我一樣地愛著你。而今，我們要永遠地分別了。就因而愛你，我應該離開你，為了你和莉子的幸福，我應該永遠不再見你。

還記得嗎？春天，花瓶裏那兩朵杜鵑花？白的是你，粉紅的是我。還記得嗎？粉紅的總先凋謝，遠遠地離開了你。

請你不要為我們的永別而難過。但我知道我們都會哭。甯哥，真的，我希望我們都不哭，夢裏也不用迷茫地囈語。喔，甯哥，我愛你。

記得許多夜晚，你激情地在我的耳邊細訴，每一次我都為了這份愛，這份幸福而流淚。可是，每一次，也為了你和莉子的愛和幸福而窒息。

杜鵑花明年還會開的，但是它們已經遠離了我們的生命，殘留在我痛苦的記憶裏。

甯哥我愛你，祈望著你幸福。你愛莉子，你就會幸福。我祈望你愛她千萬倍於你愛我。

請你不要見我，也不要告訴我任何事，你只要愛莉子，你就會幸福。幸福了，我自然會知道，也不必告訴我。

今晚，我的同學將歡樂地慶賀畢業，只有我一人悲傷地含著淚，心碎地走了。悄悄地離開一切，離開我心愛的，不可忘的你。

我不知說什麼好。寄上我說不完的，寫不完的，和想不完的一切。甯哥──最後一次輕輕地喚著你。

永恆的祝福──你和莉子。

娜莎

在滿天的彩霞和煙靄裏，娜莎離開了大滄江下游的村莊，孤孤零零地向西遠去。她坐在汽車的後座，從後面的窗，眺望著對岸的山頭，遠遠地迷失了。

她窒息地在流淚。那小山，那白屋，那渡頭；甯哥，莉子，杜鵑花……

而這一天晚上，她的同學將在學校的歌聲中沉醉，誰知道她一個人負著愛情的沉重，悄悄地離開一切，顛簸在淒迷的夜霧裏。

汽車在夜霧裏駛過，往事像是窗外的輕煙，裊裊地飄傳著。春日，細雨輕輕地打落了杜鵑花，她踩在草坪上，認識了甯哥。那時是杜鵑花和微雨的季節，細細的雨絲像輕輕的紗網一樣地在空中飄盪，網著他倆內心的憂愁。杜鵑花那麼美麗──白的是你，粉紅的是我……。它們多麼幸福，溫暖地依偎在白屋的花瓶裏。擁抱著，細訴著，吻著……粉紅的凋謝了，離開了白的，跌落在書桌上。娜莎哭了，像許多晚上一樣窒息地哭著。哭倒在夢中，哭倒在甯哥的懷抱裏。

等她醒過來，汽車已經輕輕地駛在晨曦中。大地是一片綠，一片深黑的濃綠。山頭是綠，森林是綠，稻田也是綠。綠是生命，綠是感傷，綠是憂愁。汽車駛過揚起滿路的飛塵，從後窗望去，飛塵裏又飄傳著剪不斷的記憶。

公路離開了江水，遠遠地迴蜿在濃綠的平原上，轉瞬間又回到大滄江的岸邊來。看見江水，又想起了甯哥，想起生命像是一股江流，沉沉地向東流去。

回憶的細絲也像綿綿不斷的江水纏繞著她……

「你們男孩子也會這樣想嗎？」

「……」

「人家說男孩子是泥做的，女孩子是水做的……」

「……」

「生命裏沒有快樂嗎？」

「一個睿智的生命，它的快樂就是感傷，憂鬱和存善……」

「想我？想寫我？我的故事？」

「……」

「我總覺得我的人生會很不幸的。」

「我要把你寫成很幸福。」

喔，幸福是不是只是一瞬而不是永恆，或者真像甯哥說的，幸福就是憂鬱和感傷？

「甯哥，我去了，遠遠地離開你。莉子是個純潔善良的姑娘，祈望你愛她，千萬倍於你愛我……」

「真的，我希望我們都不要哭，夢裏也不用迷茫地囈語。喔，甯哥，我愛你。」

「喔，不要這樣，不要這樣──許多夜晚你激情地在我的耳邊細訴，每一次我都為了這一份愛和幸福而窒息……你愛她，你就會幸福，幸福了，我自然會知道，也不用告訴我……」

汽車駛過。回憶、追想，感傷、悲痛。這一切像是阡陌縱橫的綠田。綠色，變濃了；悲愁，變深，變遠了。

黃昏裏，娜莎到了家。看見慈愛的媽媽，一切的憂傷全都沉落，沉落在古老的記憶裏。

家真是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每一隻剛剛長滿羽毛的小鳥，總希望飛離小巢，到森林外去看一看世界，品察萬物，體驗生命。可是當有一天，他經不起苦難，經不起折磨，幼弱的身體和嬌細的心靈受了傷。於是他又飛回來，飛回溫暖的家。

回到家裏真好，見到了父母，見到了弟妹；見到了良田，見到了樹木花草。而大滄江在門前遠遠地流過。一切都是溫暖的，幸福的。在父母慈祥的臉上，在弟妹們天真的笑聲裏，她感到生命最深的幸福與感激。那晚，在柔和的燈光下，在燒著雞肉的爐邊，家人圍在一起，那是一頓最豐盛最難忘的晚餐。

頓時，娜莎忘懷了一切的困苦。一切的困苦好像早已飄散。好像她已經用她的善良和明智澄淨了。可是當幸福與感激漸漸在深夜裏睡去，從窗口瞥見的星空又撩起了她的感傷。

人生沒有虛偽，只有真實。過去的雖然已經過去，但是那是生命，那是真實。沒有一個人可以用今日的歡樂拭去昨日的眼淚。因為當記憶又撩亂了往事的水波，感傷又盪漾在人們的心底。

生命是真實的，愛情是真實的，心上的戀人是真實的。他就住在那遙遠遙遠的地方，在大滄江下游的白屋裏。

暮夏的夜晚，正當天使在夜空裏與星星做遊戲的時候，娜莎一個人走到江邊，傾聽在寂靜的夜晚裏，沉沉的江水打在岸上發出的細響。月兒從大滄江的下游冉冉升起，那是小山的地方，而那明月就是小白屋。從那窗口可以望見甯哥的影子。啊，他微笑著。一直望這邊微笑著。她這樣想，於是就陶醉了。想著他將她擁在懷裏，親密地吻著她，可是忽然她想起甯哥吻的不是她，而是莉子。他吻著莉子，抱著莉子。這樣想，她又動情地哭了。她發覺甯哥不在一起。而那明月不是白屋，它正照著小山，照著白屋，照著他倆的甜蜜與幸福。

她每天徘徊在江邊，不管是清晨或是夜晚。

夏蟲不再鳴叫，秋蟬就應聲響起了。生命就是這樣變幻著的季節。花曾開過，可是轉眼又隱落在秋聲裏。

江邊有一株楓樹，隨著秋深變紅了。娜莎把一片片美麗的紅葉夾到書中，夾在每一本心愛的書裏。

感傷與懷念隨著秋深變濃了，未曾平靜過的心湖，因景傷情地又撩亂了水波，盪映著舊日難忘的往事。淚水變成了墨跡，懷念寫成了字句。一字一句地寫在彤紅的楓葉上，然後拿到江邊，託它流去。江水載著楓葉，楓葉上滿是愛的心語。生命像是一流江水，秋天、冬天又在懷念、記憶與感傷裏飄落了。

大滄江的水又在春暖裏漲滿了，緩緩地向東流去。去年秋日曾經是污濁的江水，又在春天的和風裏澄清，因風撩亂的水波，盪映著兩岸奇異的景象，像是永遠猜不透的謎語，沉澱在江心的碧綠裏。

這是最後一片彤紅的楓葉。她拿著，細看上面的墨跡，唸著：

「楓葉隨流水而去，愛卻在記憶裏深濃。」然後鬆開手。輕風把它吹起，吹到江心，順著江水飄去。娜莎望著，一直望著它消失，迷失在矇矓的淚影裏。

在淚影裏，往事又復活了。

春天，杜鵑花一定又開遍小山。白的，紅的，粉紅的。白屋的花瓶裏還有沒有兩朵花依戀在一起？

追憶，愛戀，憂愁與感傷。

還有多少情語，仍要託江水流去。而今楓葉飄盡了，只有杜鵑花開遍在春雨裏。是不是要把所有的心聲寫在這一朵粉紅的杜鵑花的胸上，刻在她自己的心裏，然後跳入春江，託它流去，一直流到遙遠遙遠的地方，流到甯哥的心上，流到他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