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家庭與現代化

「現代」一詞本來是個用來分期斷代的語詞，它的鈙事內涵理應遠比評價意義豐富。可是由於我們常常或隱或顯持著某種「史觀」，又因史觀背後常有價值意識潛居其間，因此像「現代」這樣的歷史字眼也往往帶著價值的內涵。比如，有許多人懷有「進化的」──甚或「進步的」──歷史觀，認為人類的歷史是朝着某一個方向進化或進步的；進化或進步是件值得讚賞的事，因此屬於「現代」的東西是些有意義，有價值，值得我們追求保愛的東西。

現在我們姑且不論這樣的想法有沒有根據，或者那樣的推理是否不當。我們所要注意的是：這樣的心態對於談論「現代化」問題所產生的微妙意義。

平時，我們若說某一個都市不夠現代化，我們注意到的是該都市所欠缺的事物，而不是該都市是否具有其他美好的特徵；同樣地，當我們說某一個人不是個「現代人」的時候，我們是在貶評一個人，而不只在公正論判他。也可以說，當我們論及現代化時，我們往往受情緒之影響多過做事實之判斷。往往所謂現代化只是順應潮流，跟著風尚，配合時勢而已。

由於這個緣故，在所謂現代化的風潮之下表現出來的時代精神與社會特徵，不一定是些創新的意念，有時甚至可能是一種復古的追求。比如西洋的文藝復興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這種情況很像衣著服裝之風尚，今日的時裝可能是十年前的老套，只是質地改了，花樣變了。所以，值得注意的是：現代化不一定是意指著對於新事物、新風氣、新精神和新價值的追求；即使有著新事物的出現，新風氣的形成，新精神的建立和新價值的奠定，這些也不一定－而且經常不是－經由人們深思熟慮之後，有意促使其出現的結果。

從理性的眼光看來，歷史的走向往往顯得無可奈何，在巨大的歷史浪海裏，少數的智慧與理性的亮光，往往只是巨浪翻騰之間的點點飛影而已。所以，當我們想起現代化，或是談論它的時候，我們不能假定現代化的發展本身已經自動含藏著人類所要追求以及所應追求的價值。相反地，我們應該有種價值自覺與反省的眼光，回看現代化帶給我們的意義。

在這篇文章裏，我們所要討論的不是現代化的一般問題，我們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現代化問題中的一個小焦點上，討論家庭在我們現代社會裏的變化。我們所要做的是一種反省式的考察，我們不只在描寫記述而已。

２現代社會的特徵

身在某一個社會或某一個時代的人，不容易清楚地洞察該一社會和該一時代的特徵，人們對於許多事情與事物由於身歷其境而覺得理所當然，或者由於習以為常而不加反省。所以現在我們要檢查自己所處的時代和所在的社會之特徵時，這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我們現在所要舉出來的，並非我們這個現代社會的全部特徵（它們也許無法盡舉），而是一些與我們要討論的課題－家庭與個人－最有相干的特徵。

第一，極為明顯的，這是一個重科技的時代。我們常說（或聽家人說）這是一個科學的時代。事實上，這樣的說法最多只對了一半。科學不只是一些可資應用的技術與藝巧，它也應包括科學的精神、科學心態、科學理論與科學方法。如果從這個角度看，我們這個時代雖然或可稱為「科學時代」但卻不是個「重科學的時代」。我們是在科學時代裏，因為我們有許多人在從事科學研究，企圖建立科學知識；不僅如此，我們把科學知識或科學理論視為人類知識的範型，甚或當做人類唯一之知識可能形式。可是我們從事科學絕大多數在於存心應用，而不是尋求領會瞭解，更不是為了建立什麼科學精神和科學心態。科學知識的追求被看成是發展科學技藝的必要手段和方便之門。為了發展科學技術，於是鼓勵科學研究。因為這樣，科學發展的方向、領域和程度，往往以科技之成果為依歸。尤其在今日，科學技術的發展大都決定於軍事上的需要和商業上的利益（兩者有時頗有關聯），所以往往演成由軍事與商業需要來引導科學的發展。我們的確是在科學的時代，但我們的時代並不是個重科學的時代，我們所注重的只是科技而已。

科學技術的發展不斷在精進，日新月異，速度驚人。因為它的發展着眼於實際的需要，愈是新近的產品自然愈進步，愈有用，愈方便，愈合乎需要；所以在科技界裏，「新的就是好的」幾乎是條牢不可破的真理 (1)。因此，在科技界裏，人們所注重的是誰握有新的技術、新的經驗和新的產品而不是誰有較長久的資歷、較深刻的認識、較淵博豐富的文化傳統等等。

第二，與科技之發展相關聯的，就是普遍的工業化和廣泛的商業化。今日我們生活中很少有那些項目不與工業製品和商業處理產生密切的關聯。我們的食、衣、住、行的工商化程度一眼可見自不待言，就是文化、教育、娛樂、休閒方面的事，也離不開工業化與商業化的節制，甚至指導。我們每天吃的是什麼食物，在大多數情況下不是看我們田裏種植的是什麼穀類，菜園裏長出來的是什麼蔬菜……；我們穿的到底是什麼樣的衣裳也已經不再決定於「慈母手中線」。其他方面，依此類推，容易設想。

在這樣的工業化和商業化的風尚之下，出現一個極大的特色，就是講求「效率」注重「功效」，尤其講求「急效」（短程功效），注重當前利益。國家社會則實施幾年之短期計劃（如「五年計劃」），鮮有人夢想百年之計；至於個人，我們捫心自問，有誰好好計劃過十年之後的事！？

第三，從上述兩點看來，我們可以意會到這是個多變的時代，這是個多變的社會。新穎的事物被當做就是有價值的事物，晚近的發明被認為就是值得讚許的發明。於是不問底蘊，不求明辨，一味崇新，一味排舊，當超短裙之風一經吹起，人人似以展露雙腿為美事；而今長裙捲土重來，人們的美感又即刻調整改變過來。

這是一個多變的時代與社會，人們養成一種善於應變的心態。在這樣的心態下，很容易興起一種「價值相對主義」──包括「道德相對主義」，認為一切的價值，一切的規範都沒有確切不移的基礎；所謂價值，所謂道德因時因地因人而不同，沒有人可以肯定自己所崇奉的是合理的道德，而別人所標榜的價值是不合理的。這一種心態在易於誤人的一些社會學家與人類學家的興風助浪之下，更加造成狂瀾，蔚為風氣 (２)。尚新，迎變與相對主義在今日的時代裏結合在一起，造成今日價值淪喪，道德低落的主要原因之一。

第四，道德上的相對主義很容易過渡到道德上的虛無主義。既然沒有人的道德價值是不可否定的，那麼這就表示沒有不可否定的道德價值，這樣一來，豈不等於說道德價值不能成立，或者可以說並沒有所謂道德價值嗎？這雖然是個謬誤的推理，可是這樣的心態却普遍存在，不只存在於一般人的心目中，就是知識分子也不一定清楚分辨出這種想法的錯誤根源。今天我們社會裏的道德空白現象，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上述的心態剛好與這個時代的另一特色結合起來，造成道德迷亂與價值虛無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由於我們崇尚科技，注重工商，而沒有注意那樣的發展最後是為了追尋什麼樣的人生價值。尚科技、重工商好似成了本身就是值得追求的目的。在這樣的風尚之下，很容易養成一種工作態度，就是注重知識把握而不理會道德價值。知識的把握可以引起科技上的進步，工商方面的發展；相反地，道德上的講究與修養，並不導致科技的創新和工商的發達，因此久而久之，我們的社會逐漸養成尚知而不重德的風氣。

求新、迎變、價值相對主義、尚知不重德，於是我們社會之道德淪亡定矣！

第五，我們在上面說過，我們這個重科技，重工商的社會講究效率，注重功效。不僅如此，我們所講究的往往是外顯的，可見的功效。不管是工業的發展也好，商業的擴張也好，必須能夠訴諸數字，表達成統計曲線，這樣才能令人信服，才算有所根據。於是這個社會裏的個人也是如此，以為可見的成就才算是真成就，自己內在的肯定可能只是虛幻而已。所以，人們一窩蜂地追尋錢財的獲取，權力的增加，職位的高升，物質的豐富和官感的享受。這些是可以測見可以觀察到的；反之，智慧的追求，真理的信仰，感情的孕育，宗教情操的發揚則不受重視，甚至受譏笑－認為那些只是傳統文化的殘渣，或是些哲學家幻夢的餘燼，沒有科學根據，沒有實證的基礎。

科學在這個關鍵上的確被用來做為藉口，為「外顯的表現等於一切」這種短見提供一個似是而非的辯證。這樣的理由總是似是而非，因為它根據的不是科學的真義，而是人們對科學的誤解。

由於科學的研究導致科技的驚人發展，因此人們往往震驚於科技的實用價值而對科學採取讚美的態度。可是我們往往只是對科技信服，而不是熱衷科學；尤有甚者，人們甚至乾脆把科技當做就是科學，將兩者誤加混淆等量齊觀。因此，談論科學只注重科技層面的實效價值，漸漸把科學精神等同為實效精神，這是極為狹窄充滿偏見的「科學主義」（事實上是「科技主義」）。在這種偏見之下，像行為主義這類的主張難怪大行其道，人們不再相信內心的真實，他們轉求於外在的表現 (３)。

雖然我們這個時代人們不講感情，不講情操，不重內在的豐富與優美；外顯的價值才是真實，才是一切。怪的是我們這麼做，這麼信，還有「科學」的根據！

第六，我們這個時代這個社會還有另外一個顯而易見的特色，就是注重專家和對專家的依賴。

我們的社會結構與社會關係愈來愈複雜，人際間的關係與國際間的關係也是如此。在這愈變愈複雜的情境裏，我們需要個人集中精神，發揮能力於複雜情境中的某些要點或某一層面之上，大家分工專職，通力合作，共同解決社會問題，圖謀社會發展。在這樣的分工專職的局面之下，個人的注意範愈窄小，他所能獲取的專門深度往往愈增加。為了應付這一時代性的專職需要，我們的教育措施和價值取向往往也緊隨着亦步亦趨。在教育方面則注重專才教育而不注重通才教育，講究分科教育而不理會科際間的配合與關聯；在價值方面則重精而不重博，重深入而不重廣包 (４)。於是每個人在社會上只是一顆鑲在巨大機器裏的小螺絲釘，不只在能力上如此，智力上如此，見解上如此，視野上如此，志趣上也是如此。

深入與專精本來並不是一件壞事，可是當它發展到今天的程度，已經快要完全失却它的正面意義了。我們不注重個人心智的平衡發展，只注意單方面的奇葩呈現，於是專才已不再只是專才，所謂專才正要淪為「偏才」。等到有一天，專才即偏才，專家就成了「偏」見之士。那時我們的社會再也不是由一個個完整的人所組織起來的，那時我們所有的只是工業人、商業人、政治人、醫學人、機械人……。我們今日也許仍未到達這種地步，可是我們正朝著這個方向邁步前進。

３家庭在傳統中國社會裡的角色

大家都知道中國人是講究家庭的。我們把家看成是極其重要的社會建構單位。尤其是在儒家的構想之中─而儒家的思想統治中國幾千年─「齊家」是「治國」的必要條件；因此社會要能完美發達，必須先從家庭的整治做起。事實上，在這一構想之下，重要的並不只在於完好的家庭足以為健全的社會提供良好的建構的基石。修身，齊家而後治國的構想的主要意義在於宣示家庭在個人修己立人的事業上，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底下我們所要說的，也是由這個角度出發的。

以往的中國主要是個農業社會。一個農業社會的特徵幾乎與前述現代社會的特徵恰好背道而馳。比方，在中國的舊社會裏，科技並不是普遍受重視的項目（不是沒有科技）。人們所注重的不是由有系統的知識導發出來的技術，而是經年累月的積存所獲取的經驗。社會的權威（或專家）不是一日一夜間可以成就者。一個權威必須有長久的經驗與閱歷做為後盾，尤其是發明創新更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農業社會根本上是一種靜態的社會而不是種動態的社會，尚新不僅不成為人們之所好，相反地，它反而經常是人們所要極力避免者；因為古舊中含藏着寶貴的經驗，而經驗是指導行為最得力的依據；所以崇古尚舊成了以往中國社會的極大特色。長者受敬重，受推崇，因為他代表人生的經驗，代表生命的智慧。

不僅如此，舊日的中國不是個專重知識的社會，與今日之「尚知不重德」大異其趣。它所注重的是道德的修養而不是知識的尋求 (５)。在社會裏普遍受人敬仰的是「德高望重」的人，而不是知識豐富的人。加以中國人重情重義，尤貴不待宣言自能心照的微妙情趣，更增添我們對於內在價值的追求；中國人重視含藏而不講求表露，愛好內心的真實甚於注意外表的展現，這是大家都熟悉的事。

在這樣的社會風尚和價值取向之下，家庭對於個人的成長提供了一種積極而重大的貢獻。

第一，家庭是其成員學習處事為人的好地方。兄長父老之輩的經驗經常足以供晚輩效仿，作為他們行為的指導。尤其是在農業社會裏，家庭往往是一個生產單位與（或）經濟計劃單位。這使家中成員之間具有密切的關係。這時為了工作的成效和內部的穩定，自然形成一種權威系統。誰應該聽命於誰往往有習俗上的約定。這樣的權威與豐富的生活經驗結合，形成長輩者在家庭中的領導地位，也形成中國普遍敬老崇老的主要原因。長老者代表道德，代表智慧，代表生活的寶貴經驗。

這樣的家庭形式具有很重大的教育意義和社會價值。雖然在舊時的中國社會裏，也有學校教育之設（包括私塾與後來的學堂），但是教育從來不只是學校單方面的任務。在家中，長輩者自然成為生活的導師和道德的模範，家庭負起了一個人的教育中很重要的責任。學校的教育支持家庭的權威（比如鼓勵孝道，發揚倫常），家庭的訓導不只鞏固教師的威信，並且進一步刺激學校教育的追求（比如引起對儒家學理的探討）。因此，在中國舊社會裏，學校教育與家庭教育常能配合起來，互相支持，彼此加強。這點從教育的觀點看，是值得保愛的一件事。

從社會的意義言之，中國舊有的家庭是鞏固社會制度保存社會型態，甚至發揚社會價值的基本核心。家庭的成員的言行表現與其家庭的聲譽名望直接結合在一起。因此成員的表現─尤其是道德表現─首先受到家庭的約束與制裁。這樣一來，社會的價值取向不是由一個廣大的社會集體或輿論直接加訴個人的身上，在廣大的社會與散漫的個人之間，有一個結構清楚，組織自然，權威明顯的家庭，充當極為嚴密，極為有效的實施推行與督導視察的單位。舊日中國的家在保持社會的穩定上，發揮了不可抹滅的貢獻。

第二，由於家庭主要是建立在血緣與婚姻關係上，比起其他的社會組織具有遠為恒久的性質。家庭不是只因為信仰或利害關係而組成，因此也不因為這些因素而折散。事實上，正相反地，家庭中的成員往往不計一切力圖保持家庭的完整與發達。個人對於家的寄託不只是功利上的方便，而且更是感情上的要求。人們需要有一些親近而且親密而且恒久可靠的人，交流感懷，互託情意。在這種情意關係中，能夠保持愈恒久的，往往愈有助於人的感情上的成長。家庭在這個關鍵上扮演了一個不可被輕易取代的角色。家庭中的成員間的感情基礎，或出於自然之親情（如父母子女關係），或出於道義（如父母指定的婚姻），或出於自己發出的愛情（如自己戀愛導致結合）都傾向於恒久的，而不是意欲其為短暫的。這樣一來，人們在感情上建立了一種穩定持久的基礎。在家庭裏，我們不只能夠互愛，而且可以互信，互賴，互助和坦然的瞭解。於是家庭的感情成了個人生命中最真實最豐富的情意起點。這就是為什麼失去家庭溫暖的人，被認為缺少那麼多，被認為是那麼可憐和值得同情的人。

感情是人生不可或缺的價值與力量。感情的豐富不全看它的濃烈程度，而且更要決定於它的恒久性和可靠性（可信賴性）。從這個觀點看，發自家庭的感情不是從其他方面得來的感情所可以輕易取代的。

由於我們把家庭看成恒久的結合─恒久的形體結合與恒久的感情結合，因此家的成員不惜為它而努力奮鬥。人也在這樣的家庭奮發史上，益增對於家的眷戀與愛心。「慈母手中線」給予人多少的感激與懷顧，那已遠遠超出只是「游子身上衣」的物質層面。

把上述兩方面結合起來，我們可以看得出在舊日社會裏，個人與家庭關係之密切性，以及家在個人成長過程中的重大意義。當然那時的社會結構、生產方式、價值取向使得上述的結合容易產生美滿的效果。

４今日的家庭與個人的危機

可是現在時代改變了，社會的組織結構、生產方式和價值取向都產生基本上的變化（參見本文第二節），因此舊時家庭所成功扮演的角色，對於現代社會中的家庭而言，已經愈來愈顯得困難重重。我們甚至可以預料，如果現在這些趨向繼續發展下去，不久之後家的意義將完全改變，說不定只剩下生物層面與經濟層面而已。

現在讓我們在第二節所提到的時代特色之比照下，觀察今日家庭的功能與地位上的改變。舉例來說：

（１）由於我們的時代重視科技，而科技上的知識又是日新月異進展不已，因此這方面的專家與權威不停地此起彼落新陳代謝。家庭中不再普遍出現像農業社會時代一樣地，依憑長時間的經驗而形成的技能與知識上的權威。今日，我們的家庭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之下，不足以充當生活技能的養成場所。我們必須離開家庭到外面去獲取生活的技能。

（２）工業化和商業化也產生類似的結果。它令我們社會裏的絕大多數人離開家庭在外謀生。不僅如此，工業化與商業化的結果，使得原來可以生產消費產品的，現在可能只出產半產品甚或原料而已。比如，原來農家可以有自給自足的穀品與菜蔬，而今可能每季只將作物悉數出售供人繼續加工製成消費產品之用；農家自己吃食的，並非生長在他們自己田野裡的作物，因此吃食起來，再也沒有「粒粒皆辛苦」的感慨。又如，一個母親本來有能力為自己的子女縫製衣服，而今他只是受僱於製衣廠，每天雖然在大量縫衣，可是自己的子女的「身上衣」再也跟自己的「手中線」沒有直接的關聯。

（３）由於這是個重物質的時代，人們追求著感官上的享受。為了更豐富的物質供應，為了更多彩的感官享受，更多的人離家就業，無暇與其他家人多聚首。比起農業社會，今天一個家庭裏的成員相聚在一起的時間，簡直是小數點下的數字。我們往往在一天當中最疲乏，最厭倦，最不想見人，最不願意說話，最沒有心情，最該休息的時刻，才有機會與家人團聚在一起。家成了旅店，成了旅人的客棧。

（４）傳統上一個家的成員（尤其是成人）有著頗為固定的角色扮演。當父親的應該做些什麼，當母親的有什麼責任。基於這樣的構想，才衍生出五倫、八德等倫理觀念。倫理價值不能憑空建立在生物的基礎上，當父母並不只是生物上的事實。可是今天那樣的角色已經漸漸糢糊不清。父母與子女的關係常常只減低到提供金錢的關係。

（５）今天家庭教育是整個教育最弱的一環。即使父母是教育工作者，也不一定有時間有機會在家教育自己的子女。分工也，專業化也。由於專業化與分工化，許許多多父母不再覺得有「資格」教育子女，甚或覺得不再有「義務」教導子女。教育是學校的事，道德是社會的事，父母做些什麼呢？

（６）最重要而且最緊迫而嚴重的是，今日的家庭似乎不足以負起孕育感情的責任─包括道德感情和其他方面的感情。家只是一個空殼，只是一個軀體的聚會所，我們的感情與道德價值往往得自家以外的集體或個人。我們現在對於家的感情往往出於想像與寄望，而不是根深蒂固的經驗；或出於傳統思想與信仰之渲染，而不是個人親身的遭遇。父母不但不能給子女專業知識與專業經驗，更嚴重的是父母不是子女的人生啟蒙者，他們不是子女的精神導師，也不一定是他們的道德榜樣。今日的父母所扮演的主要角色是什麼呢？父母好像只成了兒女們的生活保障而已！（而這個功能是很容易被其他的機構或個人所取代的）。父母與子女之關係險些淪為金錢關係！

５結語

如果上個所說的不錯的話，我們可以看得出今天的家庭所面臨的危機。它不再能夠充分擔當傳統家庭所擔負的任務。個人方面，我們失卻了一個恒久不變的精神起點與停落點，當社會的許多價值皆成空幻或顯得渺茫的時候，家還能支撐個人的感情與價值。今天我們已經慢慢體驗到一種現象：對於許多人而言，對社會失望，就是對人生失望。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現象。

從社會方面來說，它慢慢失卻傳統上為社會堅守價值保衛價值的基層堡壘。家庭不再是一個規範的力量，因此我們只好愈來愈訴諸社會有形的制裁。

晚近有許多人注意到所謂「代溝」的問題。事實上，代溝只是上述現代化之下的自然結果。我們所要關切的還不只是一代與另一代之間的知識、信念、價值與感情的距離，更重要的是在這樣的現代化的趨勢之下，我們將慢慢成為「無家」的人群，我們將變成一團散落在大社會裏的群眾。大的社會，遙遠的價值口號不足以建立我們恒久的精神價值和道德力量(６）。

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二日

後記：本文的主目的在於指出現代社會裏家庭角色的式微，尤其是在培養個人的感情和道德力量上的無能無力。作認為這是一件極為嚴重的事。可當作者以比較的方式說出在中國舊社會裏家庭所提供的積極貢獻時，作者並無一味懷舊仇新之意，更不意涵舊社會裏的家庭是十全十美者。作者為我們不能在一味迎接的風尚之下，忽略檢討人類的走向。我們應該時時懷有「哲學的智慧」，不只處處表現「歷史的聰明」而已。

一九七七年七月十一日

(１)「新的就是好的」有兩個層面，一是事實層面，一是心理層面。有時即使新發明的東西「事實上」不一定比舊的東西好，但商業世界會將之宣傳與安排，使人在「心理上」認為它的確好過舊的。

(２)社會學家所研究的常常是「價值社會學」或「道德社會學」而不是「價值學」與「道德學」；同樣的，人類學家研究的常常也只是「價值人類學」或「道德人類學」。價值學（或道德學）與價值社會學價值人類學（或道德社會學道德人類學）兩者截然不同，不可亂加混淆。

(３)行為主義有兩種：形上的與語言上的。作者反對的是前者。關於後者可否成立，那是另一問題。

(４)也許有人要說：在這個時代裏，重博重廣包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發展通才教育根本是種不切事際的夢想。這時我們得注意我們是否只是（而且只可能是）無可奈何地走在必然的歷史道路上？

(５)即使是知識的尋求，最終的目的也為了導致道德的高尚。

(６)在本文裏，我們只談論在現代化趨勢下，家庭角色與功能的變化。我們並未論及政治力量對家庭的組織與結構產生的影響，因而帶來的家庭功能與角色的改變。這方面的探討也值得認真進行，因為政治力量為中國社會帶來一個極為根本的改變，使個人與家庭，個人與社會間的關係重新大大調整，進一步導致個人價值建立依據與感情定歸上的大變動。

個人．家庭與現代化 ──試論中國近代化中的家庭變遷

個人．家庭與現代化
──試論中國近代化中的家庭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