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的功能以及從事哲學的現代意義

每年都有很多人懷著求知的好奇，解惑的期望和濟世救人的投注與熱情，走進哲學的領域，參加讀哲學，研究哲學，甚至運用哲學的行列。同樣地，每年也有不少人，由於經不起哲學思潮的衝擊，耐不住從事哲學的孤單寂寞，看不出讀哲學的遠景，理不清哲學跟增進人生，改革社會和改造世界的關係，又從哲學的領域中抽身離去。年年如此：每年都有人充滿著希望和熱情而來，每年也有人抱著懷疑和失望而去。哲學就是這樣，常常是一個給人希望的學科，也常常是令人迷惑的學科；它常常是受人推崇的學科，也常常是被人誤解的學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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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追求哲學大多起於對它的寄望，因此他們放棄哲學，往往意味著這份寄望的破滅。在人與人的愛情上，有些人相信「人因誤解而結合，卻因瞭解而分開」，可是人在對於「愛智之學」的追求和捨棄上面，又何嘗不是充滿著看似瞭解的誤會，以及建立在誤會上的瞭解。

因此，首先讓我們觀察一下，普遍舉手叩敲哲學之門的人，到底對哲學懷著什麼樣的期望。然後檢討一番哲學能不能滿足這些期望。這樣一來，我們才更加明白為什麼有人對於哲學起於熱情而終於冷淡，滿懷希望而來，但卻充滿失望而去；我們也才能更進一步，對自己志願投身哲學的選擇，有一份自覺的領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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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立志讀哲學，是因為實踐上，行動上的需要，另外有些人進到哲學裏，是為了深層理論的興趣。讓我們首先談論前者：

（一）不少人把哲學看成是人生處世的學問，認為古今聖賢的主要貢獻，就在於為萬世眾人指出生命的價值和人生的意義。因此，對這些人來說，從事哲學的探索就是為了解決生命中，感情的痛苦和意志的徬徨；為了消除人生裏，善惡的迷惘和生死的執著。這樣，鑽研哲學的目的主要在於一己之修身成德，主要為了個人的安心立命。

（二）也有人把哲學看作是經世濟人的學問和改造世界的南針。在這些人的眼光中，哲學告訴我們人類命運的終極，以及社會應有的走向。從事哲學的目的，就在於把握這種歷史上和演化上的「必然性」，去從事改變人生，改良會和改造世界的任務。

我們不必立刻指出這樣的哲學構想是否合理，對哲學寄予這種希望是否妥當。這是我們在下文裏會觸及的問題。

我們也要注意，上述的（一）和（二）的兩種構想與寄望，並不是互相衝突，因此並不是互相排斥的。有些人在實踐上不僅要求「獨善其身」，常常進一步志在「兼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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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著深層理論興趣而走進哲學的人，也常常表現出不同的著重點；

（一）有的人相信哲學在於對宇宙人生做出本質性的探討，因此學了哲學之後，對於萬事萬物能夠產生徹底的認識，甚至從而獲得絕對的結論和永恒的真理。

持著這類見解的人，相信宇宙人生的種種問題，不管表面上看起來多麼詭異複雜，最後終有一個斬鐵截丁的答案。這樣的答案不是藉表面的觀察探求就可以達到，而必須依賴哲學的窮理思辯，才有以致之。

（二）也有些人相信，在每一門學科裏，把問題推展到窮極究竟的地步，就會遇到該學科本身所不能解答的問題，這時我們已經由該學科的內部問題轉到哲學問題之上了。所以，在這種構想之下，哲學是一種「殿後」之學－用現在流行的術語來說，就是一種「後設」之學。

比如探索科學所不能解答的基礎問題之學，是為「後設科學」；探索數學所不能解答的基礎問題之學，是為「後設數學」(註1)……後設科學，後設數學等等，皆係哲學的範圍。

同樣地，我們也暫時不評論這類的哲學構想是否言之成理，是否持之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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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說的這些對哲學的看法－以及因此演申出來，對哲學的寄望－雖然內涵有別，重點各異，但是卻有一個共通的特徵。這些見解全都肯定哲學的功能在於成全，在於建立，不管所寄望成全的是個人的品德，或是理想的社會；所期冀建立的是宇宙人生的至理，或是學術根底的後設理論。總之，哲學的要務在於建樹，從事哲學活動是在從事一種建設工作。

可是晚近曾經有一種哲學主張，認為哲學的主要任務既不在於成全，也不在於建立；而只在於解剖，只在於分析。持著這種哲學構想的人，往往認為傳統的哲學構想是建立在誤解之上，因此以往人們對於哲學的寄望，事實上是不可能付諸實現的空中樓閣。他們之中，有的甚至更進一步地認為，傳統號稱為哲學問題的，絕大部份只是人們－尤其是哲學家－誤用語言或誤用概念的結果。也就是說，我們之所以有哲學問題，往往是因為哲學家用語言結繭自縛，以概念庸人自擾的結果。所以依據這樣的想法，事實上並沒有什麼真正的哲學問題要等待我們去解決，我們所要做的只不過是清除掃蕩的工作而已。因此，哲學不在建立，而在解消；不在成就，而在醫療。哲學的真正要務在於概念分析或語言分析，不是在於羅織廣大無邊的系統，不是在於探索深奧永恆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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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讓我們發問：哲學是否具有一般人所想像的功能？或者我們通常對於哲學的寄望註定落空？

首先我們知道，我們之所以認為哲學有助於正性成德，改造世界，當然不是因為哲學可以產生一種實用的技巧，而是由於哲學提供我們一種信念的基礎。我們常常將這種信念基礎叫做哲學上的「理論根據」。

可是哲學上的理論怎會具有「實用」的價值？它怎會在我們為人處事，經世濟時之中，產生指導性的力量呢？

人類在許多情況之下－尤其是在自以為做著重要的決定之時，並不是盲從妄動的動物。他往往希望根據理性的要求，做出有情有意兼而有理有據的決定和行動。因此，理論本身雖然只是語文上或概念上的事，可是它的內容一經人們的採信，卻足以構成我們做出決定和發為行動的理由根據。這些被奉為南針的理論，往往在個人的脫胎換骨和社會的變革改造方面，產生巨大的影響，甚至發生決定性的作用。

然而，並不是只有哲學的理論才能產生驚天動地的力量；事實上，許多產生過呼風喚雨，迷人動眾的力量的，並不是真正的哲學理論－它們往往只是假借哲學之名行事而已。

這個理由很簡單。哲學貴在批判性的思辯。古往今來的哲學成就，就是深刻的思辯和不斷的批判所得到的結果。可是行為的準則和決策的綱領卻貴在明確與堅定，這樣才能產生齊一的和應，收到預期的效果。由於哲學貴在不斷的批判，因此一個從事哲學的人愈保持一份開放的心靈愈好；可是由於行為決策貴在堅定，因此開放的心靈反而顯得猶疑躊躇，不能當機立斷。所以，古來哲學的思想並不常與行動的決策並駕齊驅。許多導致轟轟烈烈的行動之主義，往往起於哲學的啟迪，但卻終於刻板的教條；起於理想主義的優美情懷，但卻終於獨斷式的殘酷執著。這是很有原因，很有理由的。也是值得我們特別加以警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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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說來，難道哲學是與真實的人生分離，與實際的行動絕緣的概念遊戲嗎？

絕對不是。

那麼哲學的實用性從那裏產生的呢？哲學怎會產生成德的功能和改造世界的作用呢？

簡單比喻來說，哲學之所以有用，是因為它令我們的生命發生徹頭徹尾的變化。在我們從事哲學之間，不斷的思辯與批判正好似一團熊熊熾熱的火焰，它把我們生命中的糟粕燒盡，剩下一個純真精鍊的自我；它使我們不斤斤計較現實世界的蕪雜與紊亂，出泥脫塵地孕育優美的情懷，培養高超的理想，通過一己的生命把人性帶向更加超俗，更加淨化的地步。

所以哲學的成就，完全只是內在的成就；所以哲學的功能，就是這種造就人生的成德功能。簡單明確地說，哲學只能通過一個人自己的思辯和批判，造就一個一個的自我；它不能統籌代辦，集體立功。因此，如果我們志在發揚哲學來改造世界，這種事業也只能通過改造一個一個的人生出發去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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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說過，哲學提供我們信念的基礎。現在讓我們進一步追問：哲學建立了我們什麼樣的信念？

一般我們常常將信念截然區分為兩種：一是事實信念，一是價值信念。我們甚至進一步認定兩者既不能互相推衍，也不能互相化約。比如：

(1)人是哺乳動物

這是一種事實信念，因為它是否成立，可以在經驗世界裏加以證實。可是像：

(2)人是偉大的動物

這就是一種價值信念了。它是否成立，只有在某一個價值系統裏才能加以解答。

然而，像

(3)人是多情的理性動物

這樣的信念，到底是一種事實信念呢？或是一種價值信念？

事實上，兩者都不是。我們不是通過經驗的考察，去證實或否證(3)是否為真；我們也不是訴諸任何的價值系統，去考察它是不是成立。既然像(3)這樣的信念，既不是事實信念，又不是價值信念，那麼它是什麼呢？

我們要把它叫做一種「形上信念」。

在一個形上信念裏，沒有事實與價值的分野，它也不是事實與價值的簡單綜合。如果我們一定要強作解析的話，那麼我們姑且說：一個形上信念是「實然」（實在如此），「應然」（理該如此），「願然」（我願其如此）和「欲然」（我欲其如此）的綜合體(註2)。

形上信念是哲學的基本信念，哲學所提供我們的信念，就是形上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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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體來說，哲學問題就是形上問題。哲學就是形上學。除了形上問題而外沒有哲學問題，沒有形上學也就沒有哲學。可是我們這個時代是個懼怕形上學的時代，是一個對於形上學不知如何安置，不知如何處理的時代。因此，我們這個時代，也是一個不敢正視形上學，不敢觸摸形上學的時代。可是由於哲學就是形上學，因此嚴格地說，我們這個時代，是個不敢正視哲學，不敢認真探索哲學的時代。

於是，在我們這個時代，有人斷言形上學沒有意義，有人高喊要把形上學趕出哲學的家門。有人聲色俱厲地倡說：哲學只是分析，哲學只在於治病，哲學只為了醫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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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過分稀薄的空氣，到底不能養育健康的生命。如今，二十世紀的末葉，人們逐漸從科學主義的迷夢中清醒過來，逐漸看清楚只靠科學和常識－另外加上不加思辯不加批評的奇想和迷信－到底解決不了人類終究的難題。人們的確可以為了和飢餓奮鬥，而暫時遺忘一切。可是等到人們有了溫飽，不愁衣食之後呢？科學不能告訴我們人為何物，幸福是什麼，人生的意義在那裏？科學也只能望洋興嘆：人為什麼不能相愛，和平為什麼這麼難求，人類的歷史到底應該走向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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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二十世紀的哲學貧乏，尤其是形上學的蒼白(註3)，以及因此產生出來的個人價值失據，情感無依，生命膚淺，和社會羣體的方向迷亂，令我們對宇宙，對社會和對人生的問題，產生一份更加緊急迫切的關心。我們將重新深刻地體會到哲學成德之念並非只是迂腐之談；古來哲學所標榜的理想，也不只是知識上有閒階級窮極無聊的綺想殘夢。我們需要重新在我們的生命中，注入哲學的血液，不只讓它空具科學的筯骨而已。把握了這一關鍵，我們才真正體認到當今從事哲學的時代意義。

一九八○年八月二十八日

(1)「後設數學」一詞另外有一種專技性的意含，我們不在此處涉及。
(2)這是一個較為複雜的問題，讓我們留待另文討論。
(3)我們並沒有說，一切號稱為形上學的都是值得我們擁讚的形上學；正好像並非一切冠以科學之名的就是真正的科學。我們也沒有說，形上學只限於傳統那些形上理論，一切的形上學也不斷在人們的思辯和批判中繼續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