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份子與政治

由於一般人的知識水準普遍提高，由於知識發展的專業化，專技化和尖端化，當今什麼樣的人算是傳統意義的知識份子，不再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比起歷史上的其他時代，現在當我們使用「知識份子」一詞時，其確義為何，它指的是那類的人，更需要一番探討和釐清。

一般人的知識水準提高，包括兩方面的現象：一是愈來愈多的人接受了正規教育，成了具有頗為廣泛的一般知識的人；一是這種廣泛的一般知識，隨著時代的推進，不斷增加它的廣度和深度。我們常常說「民智」的不斷增高，所指的往往主要從這個角度著眼。

知識份子該扮演什麼角色？

可是一個國家或社會的民智程度，卻不能只是單方面地取決於一般國民教育的普及程度、基礎教育的內容水準，以及國民平均教育的素質等等。我們還得考慮該社會或國家在高等教育上的種種情況：其普及程度如何，其內容如何，其方向與素質如何等等。不僅如此，我們更需進一步注意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在該社會裏所扮演的是什麼樣的角色。

所以我們不能只是靜態地訴諸統計數字，計算全體國民的平均教育程度，做為衡量民智的唯一準則。我們還得從動態方面著眼，看看高層的知識，怎麼被一般擁有基層知識的人所瞭解，所接受，所信賴，所採納，進而成為他們思想與行為的依據。從另一個角度看來，也就是說，我們必須注意高層知識份子怎樣引導社會─尤其是引導社會上的基層知識份子，怎樣在社會上行使一種積極或消極的功能。

只從靜態方面著眼，我們最多只能看出潛存或潛藏上的民智。為了簡單方便起見，讓我們稱之為「潛在民智」。從動態方面觀看，我們才能得到在實效上或功能上，可以運用，可望展現的民智。讓我們簡稱之為「功能民智」或「實效民智」。然而一談起高層知識，我們就不得不注意當今知識發展的尖端化，專技化和專業化，這是愈來愈明顯的趨勢。在這樣的趨勢之下，區別潛在民智與實效民智具有很迫切的意義。

當我們談論民智的提高時，固然常常把它看成是政績的部分表現，或是社會改革的片面成績。可是從積極一點的意義上看，民智的提高必須能夠為社會提供新的動力，為國家開啟新的遠景。這樣的民智才終久與國民生命素質的改進和生活內容的演化，產生實質上的關聯。否則空談民智的提高，只是以它做為裝飾點綴而已。從這樣的積極意義上觀之，我們所應該著重考慮的，顯然是實效民智而不只是潛在民智。

尖端知識不易被「通俗化」與「大眾化」

在尖端化，專技化與專業化的趨勢下，並不是一個社會裏的每一種知識上的展進，都意味著該社會的實效民智的相應提高。有些高層知識的成就，比較直接導致民智的成長；另外有些高層知識上的進步，則很間接地才與民智的變化發生關係。有些知識上的尖端成績，在某一學科裏顯得意義重大，可是卻不容易被「通俗化」與「大眾化」。因此不容易真正導致民智的提升。甚至有時由於有意地對它試著加以推廣普及，反而導致一般人對該領域的專門知識，產生曲解和誤會。於是道聽塗說，訛謬相傳，引起許多知識上的過失與錯誤。這樣顯然不能算是從正面上有助於民智的提高。加以知識的專技化，使得許多知識的發展，從概念的使用上，從語言的表達方式上和從研究的專技方法上，就與大眾的普及知識不相銜接，沒有整合。這樣的專技化，常常在學科自己本身，具有重要的意義。它使得專門知識，儘可能地擺脫一般常識與普通信念不必要的羈縛；在發展和演進上，不輕易受專科以外的事物所干擾和阻礙，使得許多學科的發展，從常識、成見和普通知識裏抽身離開，脫殼而出，突飛猛進。專技化提高了學術水準，可是也孤立了學術領域；它使得專門知識不輕易受外界的人所誤解，可是也造成它的成果不易為一般人所瞭解。尤其是在知識專業化的情況之下，每一個高層知識的研究人員，絕大多數都只顧自己專技知識的鑽研，而不願或無力理會自己的專門知識領域以外的學術；無力探討自己的知識領域和其他知識領域的關聯；更無法顧慮到自己的專門知識和一般人的普遍信念和常識之間的交流銜接。於是，我們的社會知識上愈來愈顯明地呈現一種縱面上的割裂與橫面上的分離。

從縱的方面來說，在尖端的層次上，浮遊着高層知識裏的可貴成就。可是這些成就往往必須等待漫長的時日─如果有那麼一天的話─才可望與基層知識密切相關，才可望為一般人所瞭解，所接受；或者更進一步成為可以在日常生活裏應用的學理根據。比如許多社會科學裏的學理成立與實際被一般人所接受和應用之間，往往相距數十年。類似地，早被懷疑或早受揚棄的理論，往往卻繼續在社會上流傳「應用」，久而未能歇止停息。其他領域的知識，往往也類似如此。

從橫的方面來說，不同的學科領域之間，由於研究對象的不同(或對所研究的對象的注意層面不同)，由於所使用的研究方法不同(或對方法應用上的著重點不同)，由於發展出來的概念性質與理論結構之不同(或所使用的語言不同)，往往彼此之間互無交流，沒有聯繫。尤有甚者，不同學科領域裏的學者，由於上述的孤立與隔閡往往因而對於自己領域之外的學術，起於沒有瞭解，而終於種種誤會。接著自然而然地放大自己學術領域的優越性和有用性，誇張自己所鑽研的問題之重要性；有時甚或低估其他學術領域的地位與功用，貶降其他領域的問題之重要性。於是不僅出現自古而然的「文人相輕」，更進一步演成而今為烈的異科藐視。比如對於社會國家問題，政治學家、經濟學家、社會學家......歷史家、哲學家，都自認為自己是最適當最合理的發言人。沒有考慮自己對這種「天下事」的性質與範圍，是否有過通盤的考察；對種種相關問題，是否有能力做到全面的透視。在我們這個時代，由於知識的專技化與尖端化的趨勢，加上在我們教育施行上採取的分科教育和專才教育的推波助瀾，當今我們固然培養出許多學有專長的高層知識份子，教育了不少又精又細的各類專家。可是我們這樣的做法也使得許多人的知識走向狹隘，使得許多人的眼光趨於偏頗，使得許多人的心胸流於狹窄。當今我們的高層知識份子，往往是一群很有偏見的人。

所以我們要在今日談論知識份子與政治，極需一份慎思與明辨，否則在一片大現象之間，往往看不出細膩的關鍵，察覺不到問題之錯綜複雜；我們接着所做的論斷，也因而容易失諸含糊或流於錯謬。

喚醒知識份子對政治的關心

現在讓我們發問：平時我們為什麼要談論知識份子與政治的事？其中最重要的目的，常常是在喚醒知識份子對政治的關心，或者檢討知識份子理應如何關何關心政治等等。可是政治既然是大家的事，那麼不是大家都應該一起來關心政治作為，檢討政治得失嗎？為什麼我們要特別強調知識份子在這方面的職責或功能呢？

傳統上所謂的知識份子，指的是那些讀過書的人─尤其所謂「讀聖賢書」的人。在人們的心目中，讀書人理應具有讀書人的責任與品德。他們的努力不只為了想要獨善其身，而且還為了想要兼善天下；他們不只是些致知明理的人，而且更是些崇德尚義的人；他們要為天地立心，要為萬民立命。因此他們能夠廣受一般人的信任與愛戴，進而充當人們的表率，代表社會之良心，成為國民的發言人。

這樣的知識份子顯然具有很重要的社會功能。由於他們立言的目的不是志在徇私，由於他們論政的考慮不是心存利己，因此在他們的努力倡導之下，社會上能夠形成一股公論的洪流，產生一份道義的力量。社會上考慮大眾事務的時候，大家能夠試圖採取一種公益的角度，而不只把一切事務全都建立在私人或小集團的利害衝突或利益爭分的觀點上。採取一種超越獨立的道德理想，對社會國家的生命和前景，具有不可抹滅的貢獻。國家的生機與社會的滋長，必須仰賴一股精神的力量，不能只是依靠軍事的強大，經濟的發達和技術的進步而已。知識份子就在這個關鍵上，扮演著一種看似無力，但卻影響深遠，無法被輕易取代的道義角色。

而今，時代徹頭徹尾地改變了。比起傳統的讀書人，當今的知識份子成了一批與彼等大異其趣，極不相同的人。

讓我們這樣設想：在我們這個時代，在我們這個社會裏，是不是知識愈長進，道德就愈發達？是不是學術上的鑽研愈深奧，道義上的勇氣就愈增高？是不是學問愈精專的人，就愈有對社會國家的使命感？是不是愈高層的知識份子，就愈有深度的公益胸懷？那麼面對著我們社會國家的遠景，面對著世界人類的前途與希望，誰能充當那不徇私的社會良心？誰來做為人們的精神表率？誰來代表社會公益，做為社會的代言人？

在這樣的觀照之下，我們不禁要發問：誰是當今的讀書人？誰是理應為天地立心、為萬民立命的知識份子？在今天這種知識發展潮流裏，在我們的教育措施下，受過基礎教育的，就算是知識份子嗎？大學畢業的，就算是知識份子嗎？有了博士學位的，就算是知識份子嗎？得了諾貝爾獎金的，就算是知識份子嗎？

道德的洪流，公義的力量

在知識的追求不斷地尖端化，專技化與專業化的今天，我們不得不認真而嚴肅地發問這些問題。我們的社會需要有一股道德的洪流，我們的社會需要有一種公義的力量。然而，當今什麼人能夠肩負起這種責任，掁臂高呼，開導這股洪流，造成這份力量？如今我們的許多高層知識份子，一方面在心智上充滿着狹窄、獨斷與偏見，可是在另一方面，在道義上，在精神上和在信仰上，卻又顯得一片空白，毫無定見，全沒把握！我們的社會要往何處去？我們的國家要往何處去？

這不是一種空洞的泛道德主義。個人生命的充實，需要一種意義的憑藉；同樣的，社會國家的生氣蓬勃，有賴一股不可破滅的精神力量。知識份子的使命感，並不是一些無根的浮萍；一般國民的道德勇氣，也不是一幢虛幻的空中樓閣。我們的精神力量，固然要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上，可是只顧知識上的專技追求，並不能為我們的社會自動帶來精神的內容和價值的方向。

能為我們的社會帶來精神力量的，不可能只是尖端的學術；能為我們的國民帶來道德勇氣的，不可能只是專技的知識；同樣地，能夠為我們的國家帶來光明的前途和遠景的，顯然也不可能只是專業的才華。我們這樣說，當然不是在反對尖端學術；相反地，我必須努力加以提倡。我們當然也不是在排斥專技知識，相反地，我們應該認真加以鼓勵。同樣的，我們絕對不是輕視和否定專業的才華，相反地，我們必須盡心盡力地加以培養。可是，只有尖端的學術是不足夠的，它可能見樹木而不見森林；只有專技的知識是不足夠的，它常常因為追求深度卻忘了廣度；同樣的，只有專業才華也是不足夠的，它可能充滿知識但卻缺少智慧。

所以，今天理應受器重受推崇的知識份子，不應該只是一些大腦發達，但是心靈萎縮的讀書人。今天真正能夠領導我們的社會，做為我們精神支柱和道德力量的，不只要是一些有知之士，而且要是一些有識之士；不只要是一些有識之士，而且要是一些有智之士；不只要是一些有智之士，而且要是一些有情之士。有知而無識，怎能為我們的社會帶來光明的遠景？有識而無智，怎能為我們的國家[帶來精神的力量？有智而無情，怎能喚起我們國民的道德勇氣？我們的社會需要一片光明的遠景，我們的國家需要一股精神的力量，我們的國民需要一份道德的勇氣；因此：我們不僅需要有知之士，我們需要有識之士；我們不僅需要有識之士，我們需要有智之士；我們不僅需要有智之士，我們需要有情之士。我們需要這樣的讀書人，我們需要這一類的知識份子。

目前我們特別需要知識份子一起來關心政治，因為今天我們再也不是處於「天高皇帝遠」的時代；因為當今政治上的每一樣措施與作為，都直接間接影響我們的生存，塑造我們的人生；因為今天「人性是政治的產物」；因為時至今日，個人的力量往往不足以改造社會，不足以提高人們的生命素質。我們需要眾人聯合起來的政治力量；因為今日的政治事務日趨複雜多端，內政問題與國際事務密切關繫。我們需要多方面的智力與專才；因為當今我們國民所追求的，不再只是最基本的生存條件─衣食的溫飽；我們還要爭取人權的發揚，追求生命素質的提高。我們需要道德的信仰，我們需要精神的力量；因為在這個民智普遍提高的時代，我們需要哲學的智慧，不只需要歷史的聰明；因為……，因為……。

最近，在我們的社會裏，讀書人愈來愈生有一份對政治的關懷。這是一個令人欣喜，令人鼓舞的現象。我們的社會需要知識份子那種不志在徇私，不心存己利的公正的言論、明澈的見識和無比的熱情。這樣，我們的社會才可望由於他們的努力，獲得新的生機，產生新的動力。

應該積極參與政爭

知識份子不只應該關心政治，他們也應該積極參與政事。但是一開始實際從事政治之後，知識份子就得格外小心謹慎，努力發揮他們那種大公無私的精神，保持他們那種暢達無比的見識，繼續追求智慧，謹慎善用熱情。這樣才不致於在無意之間慢慢變得心胸狹窄，眼光短淺，見識閉塞；甚至欠缺智慧，濫用熱情。所以從了政的知識份子，還是不是知識份子；從了政的讀書人，還是不是讀書人，那就要看他們在有能，有力，有權，甚至有勢，有術之後，是不是仍然能夠保持曠達的見識、過人的智慧與無私的熱情。政治常常令人變得腐敗，政治常常令人變得眼光短淺，政治常常令人變得庸俗，政治常常令人變得昏亂，政治甚至常常令人變得殘忍冷酷。因此，若不小心謹慎，嚴守智慧原則，知識份子在參政之後，常常變得不再是知識份子；讀書人在熱衷政治之後，常常變得不再是讀書人。可是那時我們的社會啊！我們仍然需要那真正的有識之士，我們仍然需要那真正的有智之士，我們仍然需要那真正的有情之士。

一九七九年十月卅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