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哲學與人生

對於優美豐富的人生憧憬而言，這是一個貧瘠荒涼的時代。

表面上，此時此刻我們正享受著人類有史以來最進步最繁華的文化產業：不僅在物質方面，由於科學技藝的昌明精進，我們的五宮六慾獲取了空前的滿足；就是在思想學說上也是派別林立，系統萬千，爭妍比媚，任人採拾。可是讓我們仔細省察一下，我們享受着科學技術的成果，但有沒有領略到科學的真義與精神？我們道說主義與思想，可是它們有沒有在我們的生命裏植根？

科學發達了，技術演進了，古來人類的許多夢想一一實現了。疾病受到控制，糧食大為增產，居住不再愁寒暑，登天入海再也不困難。礦物可以提煉衣料，人造寶石放出異樣的光彩。核能可以發電，試管孕育嬰兒。不僅如此，自從高速的電腦製成之後，人類增加了一種史無前例的忠實巨霸，科學的進展更顯得如虎添翼。以往人類絞盡腦汁，費時傷神，辛苦經營始能造就者，而今剎那之間，輕易成事。於是我們的技藝更加急速進展，勢如破竹，大有無所不能之概；我們的知識也大量囤積，窮年累月，大有不勝飽和之感。據統計：一七五○年至一九○○年的一百五十年間，人類的知識長進一倍。一九○○年到一九五○年的五十年間，人類的知識又增長了一倍。接著僅在十年之間，我們的知識又加倍了。以後就更急速進展，八年，五年，甚至三年，兩年，人類的知識就會倍數增加。預料不需等到二○○○年，我們所擁有的知識將可達到本世紀之初我們所擁有的知識的一千倍！這樣驚人的數字，如此豐碩的成果，於是人們不得不由衷讚歎，心悅誠服；人們不禁要搖旗喊吶，掁臂高呼：科學！科學！科學！

科學成了一切。科學就是真理，也只有科學才是真理。處事要出以科學的態度，解決問題要使用科學的方法，做人要有科學的人生觀。不僅如此，科學成了我們的價值理想，科學成了我們的精神導向。任何事物，凡是與科學牽上關係，標上科學之名的─不管是不是真有其事，不管是不是牽強附會，就忽然身價百倍，就忽然神通起來。

的確，科學發達了，技術展進了；的確，古來人類的許多夢想一一實現了。然而，這就是一切嗎？這就是古來人類夢想的全部嗎？自古以來人類有沒有更明智更優美的夢想？這些夢想在這個科學的世紀裏，是否得到發揚或者漸被遺忘？它們受到重視或者任人摧殘？我們時常聽人說─甚至自己誇口說，這是個科學的時代。試問這話的內涵如何？它的精義何在？我們活在這個科學的世紀裏，有什麼值得欣喜，有什麼值得自豪？在這樣的科學時代裏，我們是不是活得更有人性？我們是不是活得更加幸福？

的確，這是個科學的時代，我們活在科學的光輝裏，可是我們也活在科學的陰影之下。科學使我們破除了舊日的許多迷信，可是人們卻誤解科學，甚至盲目崇拜科學，因而養成同樣根深蒂固的偏見。科學拓寬了我們的視界，加深我們對於宇宙的認識，可是人們卻誤把它當做絕對的真理，當做最後的真理，甚至當做是唯一的真理。於是在這提倡科學之聲漫天作響的時代，在這科學技術迷亂得我們口張目呆的時代，我們的人生意義得不到解答，我們的生命價值顯得沒有根據。人們甚至謬誤地進一步相信，這些在科學裏得不到解答的，這些依據科學顯得沒有根據的，一定是虛假的，幻象的，無中生有的。這樣一來，不但談論價值理想屬於空中樓閣，就是提倡感情說到心靈也全是海市脣樓。根據那樣的想法，人生的性靈層面應該化成心理層面，否則沒有意義；心理現象應該化做生理現象，生理現象應該化做生物現象，生物現象應該更徹底地化做物理化學現象。所以是最後的真實的，反而是岩石，是沙礫，是骨骼，是細胞─不！是原子，是電子，是中子......。而那些什麼靈性，什麼感情，什麼價值，什麼情操，什麼境界，全是幻影，全屬虛構！

所以，這個「科學時代」最濃煙密佈的陰影，並不只是核子大戰的恐懼，環境污染的驚慌，或者糧食不足，人口過剩，能源缺乏的束手無策。二十世紀的惡夢在於人對自己的剃除和人對自己人生的虛幻感。人的地位不只從宇宙之中心被驅趕出去，更進一層，人的存在也從真實的領域裏被放逐出來。人類的性靈不再是真真實實的存在─細胞的存在遠較真實。人只是一種動物，一種社會動物，一種政治動物，一種經濟動物；人只是一種機械，一種具有「記憶單位」，具有「邏輯算術單位」，具有「輸入接受單位」和「輸出播送單位」的機械！

二十世紀的人類啊！我們活在這光輝的科學世紀裏，可是我們却不知怎樣安排我們的道德靈性，不知怎樣標定我們的價值理想，不知怎樣處理我們的宗教情操，不知怎樣選擇我們的生命境界！

這個科學的時代。科學，科學！科學？

科學？科學到底是什麼？

沉溺在科學的陽光和煙霧裏的二十世紀的人們，很少發問這樣的問題，也絕少關心這樣的問題。就是有人苦口婆心為我們力掃迷霧，娓娓道說，他那微弱的聲音也立刻在這時代的浪潮裏湮沒，不受人們的注意，當然更不為人們所重視。這是因為科學在開展技術方面的成就實在太感人，太驚人，太動人，太惑人了，所以一般人在目不暇給，眼花撩亂之中，便隨手抓取一些籠統的概念，粗糙的說詞，於是就信心十足地對科學胡加標榜，亂作推崇；就大胆無恐地自命為科學的信徒，盲目相信科學能夠解答一切的人間疑難，以為科學足以提供我們所有的宇宙人生真理，因此，不是科學的，全是假冒；不是科學的，全是玄談；不是科學的，全不足採信；不是科學的，全沒有認知意含。這種唯科學是從，以科學為真，非科學莫屬的「科學主義」，事實上起源於人們對於科學內容的一知半解和對科學本質的根本誤認。可是這樣的誤解却普遍存在於今天大多數人的心中，而且根深蒂固積久難改，甚至形成潮流蔚為風氣。於是道聽途說，訛偽相傳。科學時代這種狹窄心態的一味盲目却變成道理十足，顯得理直氣壯。

試看今日科學主義在我們心目中的地位多優越：常人之迷信與盲從不必細說，就是號稱發展學術為主旨，延續文化為要務，造就人才為目的，開展人類理想為天職的高等教育機構，也莫不以發展科學為主流為趨勢，因此對於科學方面的探討，全心以赴不遣餘力；相反地，對於不是科學的學科─比如人文學科的探索常常只是聊備一格，教陪末座而已。所以時至今日，精神與性靈的尋求，看來簡直像是人類文化的未盡殘夢；哲學的思索和探討，好像是自古養成，一時難以革除的學人積習與嗜好而已！所以科學家的聲音漫天作響，陣陣迷人，可是哲學家呢？他們當然依舊受我們的「尊重」─我們對他恭維備至，敬而遠之。

然而，人生是個整體。我們的生命不只是一些彼此斷離分裂的游層─物理層、生物層、社會層和性靈層等等的隨便湊集。我們不僅要求衣食溫飽，生活舒適，還要進一步講究感情注重道義。我們不只放眼現實世界，窮理格物，我們還要接着追求理想，探索人性可望提升的境界。我們不只盲目追求快樂，我們更要細心計較選擇：寧可當一個痛苦的人，也不願當一隻快樂的禽獸。

所以只是擁有知識並沒有解決我們人生的全面問題。科學就算囊括了知識的全部，科學的技術即使能夠將人類的每一個夢想都一一實現，我們仍然需要追問，人類該有什麼夢想，該有那種遠景；人生要有什麼目的，它的意義在那裏？因此，我們不只需要科學的研究，我們還需要哲學的思索；我們不僅需要科學的知識，我們還需要哲學的智慧。

科學不只是技藝，它是宇宙真象的探索；哲學不是一種專業，它是一種人生。

一九八○年元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