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與娛樂的道德觀

很久以前已經有人說過：「工作的時候工作，娛樂的時候娛樂，這是良好的習慣，也是快樂的生活。」

如果我們稍加延伸，這段話提示我們，當我們工作的時候要盡心工作，當我們娛樂的時候就盡情娛樂；我們不要在工作的時候，心懷娛樂，甚至邊做娛樂；我們的工作才不致荒廢，我們的努力才會有成果。同樣地，我們也不要在娛樂的時候，心存工作，甚至半做工作；我們的娛樂才能盡興，我們才能在娛樂之間達到調劑精神和陶冶性靈的目的。

對於那些一方面不能專心從事工作，可是另一方面又無法放心享受娛樂的人，這的確是個很好的提示。它建議我們把工作和娛樂分開，不要將做事和遊戲混合在一起。

可是，在人生的過程中，當我們考量工作和娛樂的時候，把這兩者劃分界線，分別從事，使其各不相擾，這只是最基本的要求。我們不單希望在工作時盡心工作，在娛樂時盡情娛樂，我們還得注意為什麼要工作？為什麼要娛樂？工作和娛樂在人生裡的地位怎樣？兩者各自有什麼重要性？考量了這些問題之後，我們才知道應該怎樣從事工作，應該怎樣選擇娛樂；什麼時候工作？什麼時候娛樂？這樣一來，提議「工作的時候工作，娛樂的時候娛樂」才真正有助於養成「良好的習慣」；那樣的提議，也才確實能夠導致真正「快樂的生活」。

工作和娛樂在人生的篇幅裏，到底佔著什麼樣的地位，這可以從深淺兩個層面來看（或從消極積極兩種眼光視之）。許多人常常覺得工作好像是一件不得已的苦事，它只是為了謀生，為了追求溫飽的手段而已。有時我們甚至暗自感嘆，空想如果不必工作那該多好。可是如果我們細心設想：難道我們真的一心只想遊手好閒，無所事事嗎？我們真的以為吃飽了，穿暖了，睡足了，就只是為了享樂嗎？我們真的以為只要不必工作，專心享樂，人生也就因此滿足，因此快樂，因此覺得一生過得有意義，覺得一生活得有價值嗎？

只要我們這麼認真設想，就會發覺絕大多數的人埋怨工作，並不是因為他們只圖享樂。他們感嘆，正因為他們期望著更有意義和更有價值的工作。

工作的價值和意義，有時似乎明顯可見，但有時卻隱含不露。有時需要定神追想，或者歷經時日的洗練，我們才會體認出來。比如，母親哺育嬰兒，培養新的生命；教師孜孜不倦，啟迪學子的德行和智能；醫生為病人除害，拯救垂危之生命；警察在繁忙的路口指揮交通，疏導道路上的擁塞；像這類的工作，它的意義在那裏，從事這類工作到底有什麼價值，似乎比較容易看得出來。可是一個碼頭工人，從早到晚只做單調的勞動；辦公室的職員，有時盡做抄寫、影印、打字、歸檔等枯燥的事務；排字房的工人，整天檢字排版；製衣廠的女工，不停地縫衣剪線；還有大廈的看更，銀行的守衛，私人的司機，旅館的門房；更有那當人伺僕的，給人擦鞋的，替人洗窗的，為人打蠟的，代人管帳的……像這類的工作，它的意義到底在那裏？從事這類工作到底有什麼價值？

要定神思想人生的工作問題，首先我們必須將「工作」和「職業」兩者加以區別。一個人所從事的工作，並不一定等於他的職業；雖然在一個人的職業裡，經常包含著各式各樣的工作。比如為人父母並不是一種職業，可是它卻含藏著許許多多種類不同的工作。再如一個成功的教師，他所從事的工作往往超乎他的職業義務範圍之外。我們平時聽到的埋怨，往往是因為職業不如理想，往往是針對因職業所帶來的枯燥無味或待遇不公的工作，而做的不平不快之鳴。

人類技術的進步和社會福利的改進，應該用來將那些危險、討厭、乏味和單調的工作，加以排除，盡可能不再由人類去從事，改由種種機械來代理。同時，人類所擁有的一切職業，都應該有合理公正的待遇。可是，只是這樣並沒有解決我們對工作（而不是職業）的態度問題。這樣並沒有解決工作在人生裡的意義問題，因此也就沒有解決我們對工作所應持有的「道德觀」的問題。

人類的道德可以由裡外深淺兩個層次來說。從粗淺的外表上看來，道德表現為我們行為的規範或行為的準繩，基於這些規範或準繩，我們在人生裡就因而有所取，有所不取；在人事中，有所為，有所不為。可是道德卻不僅是行為的規範和準繩，它更進一步進入我們心靈深處，成為我們生活的藝術和生命的價值憑藉。它是我們成全人性和發揚人性的根基。

這樣一來，「工作的道德觀」也有裡外深淺的雙層角度。從外表的標準來看，我們既然在從事某項工作，就必須符合一般對該項工作的要求，努力認真從事，務使達到該項工作的目的。同樣地，我們既然致力於某一種專業，我們就應該專心從事，遵守該一專業的「職業道德」，使自己的表現符合該一專業的「品質標準」。比如為人擦窗就得拭抹乾淨；充當新聞記者就得客觀公正。可是這只是外顯的行為表現，外顯的行為規範雖然重要，但它卻並不自動標定我們工作的人生意義；它也並沒有自動指出「職業道德」與專業的「品質標準」所據以成立的價值基礎。

我們可以這麼發問：為什麼我們做事要認真而不苟且？為什麼我們要忠於職守而不等閒視之？答案是：我們認真而不苟且，盡職而不懈怠，這不只是代表我們對工作的態度，也不只表現我們處事的方式而已。它事實上更深一層地反映著我們整個的人格，代表我們是個什麼樣的人。工作起來認真的，是個認真的人；工作起來負責的，是個負責的人；工作起來懶散的，是個懶散的人；工作起來投機取巧的，是個投機取巧的人。我們怎樣工作，代表我們是個什麼樣的人。

從這個深一層的角度來看，我們的工作不僅僅是用來獲致人生其他目的的手段，因為就在我們怎樣從事工作本身，已經表現出我們到底是怎樣的一個自我。所以「敬業」與「立德」是密切關聯在一起的。人生的工作不只用來滿足生存的需要，我們更進一步以認真的工作來充實我們的人生，標定我們生命的意義和價值。

在我們工作的時候，最重要的是發揮人類特有的創造力，並且對於工作採取一種嚴肅、真誠和熱情的態度。我們的工作態度，就是我們的人生態度。我們的職業並沒有先天地規定死板的工作內容和做法，我們必須運用自己的知識、經驗和智慧去創新我們的工作，去改進我們的工作。即使有時候我們所走的道路，無非是以往的智者或聖者所指出的方向，他們的指引是不是正確合理，也要我們自己在生命裡親自去體驗，去加以證實。事實上，人類的進步和演化端賴我們創造性的工作，端賴我們在工作中所得到的體驗和實現。這樣我們的社會才不只是一片歷史的影子，我們的人生也才有它獨特的存在意義和活著的價值。

從這個角度觀之，雖然世界上不能每一個人都成名，但卻可以每一個人都成功。這種每一個人都可望獲致的成就，正是建立在我們敬業立德之上，它是我們以嚴肅、真誠和熱情的態度，面對工作，面對人生的結果。

不僅工作如此，人生裡的娛樂也是一樣。我們往往把娛樂看成只是消遣，當作只是遊戲，視為只是用來滿足工作之餘的需要的雕蟲小技；因此覺得沒有什麼值得我們特別去考量思察的事。這樣的想法顯然只是在很粗淺的表面上看娛樂。我們還需要從更深入的角度，檢討娛樂的人生意義，從而設想「娛樂的道德觀」。

我們都知道，從小孩到大人，不論是古今或是中外，人類對遊戲的熱心決不亞於對工作的盡力；我們花費在娛樂上的心血，也決不次於我們應用在工作上的精力。我們這樣做並不是沒有理由的。人類需要休閒活動，需要在輕鬆無拘的氣氛下，恢復疲勞，涵養生息；需要在不計較現實世界的環境下，發揮想像，激勵聰明；需要在一般工作所不能提供的範疇裡，表現意願，追求理想。因此我們以輕鬆的心情和曠達的態度，或者玩賞事物，怡然自得；或者覽閱風光，心曠神怡；或者獨思暇想，自取其樂；或者閒談說笑，熱情有加；或者辯說爭論，妙語無數；或者閱讀朗誦，欣然陶醉；或者手舞足蹈，情意飛揚；或者低哼高歌，苦悶皆忘；或者觀劇聽曲，融化其中；或者對奕交藝，機智油生；或者比武爭壘，毅勇盡現；或者幻想神秘，幽發玄思……；這一切的一切，不只是人生裡的點綴品，更不是生命中多餘的枝節。因此我們要計較什麼樣的娛樂應該從事？什麼樣的娛樂應該力圖避免？我們應該怎樣從事娛樂？怎樣把握娛樂？有的娛樂帶我們走向人性的高尚層面，有的娛樂引起我們卑陋的反應；有的娛樂開啟我們的心智，有的娛樂阻塞我們的性靈發展；有些娛樂重自私，有些娛樂尚合作；有些娛樂是美德，有些娛樂是罪惡。所以我們也得像面對工作一樣地面對娛樂。面對工作就是面對人生，同樣的，面對娛樂也就是面對人生。我們所從事的娛樂，不僅反映我們的需要和本領，它也表現了我們的情趣和人格。

事實上，工作和娛樂除了在從事的心情上，有所區別而外，並沒有絕對的劃分。好讀書可以是一種娛樂，悠然自得，「不求甚解」；好讀書也可以是一種工作，窮理格致，力圖了然通達。然而，不論是工作，不論是娛樂，都反映著我們人生的品格和生命的素質。做工容或有假期，可是生命卻沒有週末。娛樂並不是人生的假期，它像工作似的，是我們的生命所不可或缺的內容。

每一個人生都是一個生命的榜樣－只是到底是個好榜樣，是個壞榜樣，或是個無關緊要的榜樣。不管是在工作，不管是在娛樂，我們都要「像樣」地活，活得有旨趣，活得有理想，活得有意義。只要我們努力，只要我們懷著嚴肅、真誠和熱情的人生態度，每一個人都可以活出一個優美動人可敬可愛的榜樣來。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