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秀煌著 。 <<從通識教育的觀點看 ── 文明教育和人性教育的反思>>。 台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 1998年5月初版。

當教育的良心隱沒

何秀煌

世上許多美麗的事物全都孅弱而容易凋殘, 如果沒有人們有心地努力加以呵護; 人間不少高貴的品質往往凝重而難以成全, 倘若不是人們有情不斷地加以支持。 不管是天生自然的, 或是文化文明的, 人心人性的美好全都會在人類不經意而貪求無厭的濫用之下, 變得面目全非或者隱沒遁形。 「良心」一事就是如此。
不管我們相不相信良心天生; 不管人類的良心是先天的自然賦與或是後天的文化文明的成就; 我們的良心在世世代代的承傳和教養之下, 已經成了人性高貴的標記, 甚至變成人類文明的特徵。 禽獸不必講究良心, 機械無從講究良心; 只有人類努力在講究遵循良心的修身原則, 不計成敗地不斷在追求根據良心的處事方式; 前有古人, 後有來者, 足跡互傳, 心心相傳。 於是人類的文明更添光彩, 於是我們的人性更增高貴, 於是我們的生命更有價值, 於是我們的人生更有意義。
可是人類也有他的野性和惰性, 在文明演化的過程中不容易立竿見影地加 以有效制止, 更難望一勞永逸地完全加以根除。 尤有甚者, 在人類追求拓展生存空間和加強競爭能力的過程中, 如果不能善於開闢文化理想, 不能及時重整社會建制, 進而引發善良的人性情理; 那麼人類的野性容易令人遊刃於制度之間, 任意侵蝕人類辛苦維護的良心; 人類的惰性更不難令人無顧良心的隱隱呼喚, 袖手旁觀, 抽身掩目。 這樣一來, 人性文明所辛苦涵養的良心也就顯得愈加孅弱而容易凋殘, 有時簡直變得面目全非, 隱沒遁形。
人類有時需要在痛苦的經歷中獲取教訓, 亂中思治, 亡羊補牢。 良心的事, 或許也是如此。 可是, 我們要沉默無言地等待到文明歷史最黑暗的時刻, 等到良心暗無天日的日子, 才騎劫在人類普遍反對喪失良心的浪峰上振臂高呼嗎? 我們都是從事教育的人, 我們該不該及早思慮良心蒙難的問題, 並且及時投身良心重整的工作?
從比較深切的觀點看, 人類社會上的各行各業, 全都分擔著教育的角色。 一切人類的作為全都在人性的基礎上發作,並且終久回過來重新定義人類的文化人性。 每一個人的人生成果都是人類生命的榜樣; 每一段人類的歷史作為都是人類的文化人性的註腳。 如今, 倘若我們同意良心是人類的品質特徵, 是文明人性的標幟的話, 那麼良心的教養理應是社會普遍關心的事 ── 不但普遍關心, 而且應該努力提倡, 認真推行。 這樣的提倡開發良心的關懷, 事實上是人類教育最基本的關懷, 因為良心的涵養是人性的首要之務, 而教育的最終主旨在於教養人性, 否則教育終將淪為只講效益目標, 不講價值目的, 不講道德理想的拾本逐末的訓練而已。 不講究文明理想的教育, 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呆板的職業訓練。 萬一做得不好, 可能淪為陳舊的知識說教, 甚至變成形式主義的資歷檢定程序而已。
良心的教養既然是社會上每一個人的事: 從政的人需講究良心, 從商的人需講究良心, 做工的人要講究良心, 「做秀」的人要講究良心…, 那麼我們為什麼要特別強調教育事業裡的良心, 為什麼要努力提倡從事教育人員的良心; 為什麼要大聲疫呼「教育良心」呢?
理由很簡單: 第一, 良心雖然是每一個人的事, 然而教育卻是我們的專業。 良心的發揚也許是每一個人的道義責任, 但是良心的教養卻是我們教育人員的專業天職。 倘若在其他行業裡良心蒙塵, 人們佇望期待於教育事業; 可是萬一教育的良心隱沒, 人們要向哪裡去報急求授呢? 第二, 觀諸今日我們的教育走向和教育作為, 我們有沒有不負社會所託, 努力在我們的教育事業中激勵良心的作為, 鼓吹良心的開展, 投身良心的教養呢?
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個變化急遽的代, 也是個競爭激烈的時代。 可是為了發展, 為了求勝, 我們採取什麼的措施, 創立什麼樣的制度? 我們的措施導引出哪類的效應, 我們的制度鼓勵了什麼樣的作為? 我們有沒有因此變得急功近利, 甚至好利忘義? 我們有沒有因此不擇手段只為目的? 我們有沒有因此徒令良心遁形無隱? 這是我們從事教育的人所應該認真思慮的事。
我們這個時代講究知識的開發和科技的成就; 我們這個時代講究財富的贏取和有無的互通; 我們這個時代講究多元的價值和私隱的人權; 我們這個時代講究包裝的技巧和廣告的效力; 我們這個時代講究立竿見影的成就和可以量化的結果。 可是, 就在這樣的時代潮流和世界風尚之下, 我們有沒有努力設法修正制度, 調節判準, 肯定人性價值, 宣揚長遠理想, 使人性文明仍然能夠不偏不頗地健康發展; 使人類良心依舊可以無憂無慮地順暢流行? 我們從事教育的人是不是應該檢討時代流弊, 而不只是跟風吶喊? 我們是不是應該提倡警世良心, 而不是臣服於市場勢力和廣告價值?
放在比較具體的層次上來看, 我們從事教育的人怎樣面對時代風? 我們怎樣在這種風氣下教導我們的學生? 如果我們明明覺察到時代的流弊, 我們是急流勇「進」, 力挽狂瀾 , 忍「辱」負重,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或是視若無睹, 置身事外, 甚至順水推舟, 在潮流裡追勢逐利? 我們怎麼教, 學生怎麼學 ── 除非我們自認我們的教學工作可有可無, 對學生並不產生實質的影響。 那我們教教育工作者在這裡做什麼呢?
這樣看來, 只是知識的傳授並沒有完全盡到教育工作者的社會責任和文化使命。 ── 雖然那也許是眼前教學工作者的聘書所規定的責任。 我們甚至可以進一步說, 只是言教養並沒有善養盡我們的職責, 發揮教育的身教, 並在我們的學生之間教養出更多的人性良心, 這才是我們從事教育的精義所在。 這是教育工作者的天職。
我們的社會一定殷望期待著教育界充滿教育良心。 當我們的教育良心隱沒, 那不只是我們改變了自己的形象, 那不只是我們自己重新定義教育的品質; 那是社會的失望, 那是文明的失望, 那是人性的失望。

1995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