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
在我過去四十餘年的生涯中,冬的情味嘗得最深刻的,要算十年前初
移居白馬湖的時候了。十年以來,白馬湖已成了一個小村落。當我移
居的時候,還是一片荒野,春暉中學的新建築巍然矗立於湖的那一面,
湖的這一面的山腳下是小小的幾間新平屋,住著我和劉君心如兩家。
此外兩、三里內沒有人煙。一家人於陰曆十一月下旬從熱鬧的杭州移 那裡的風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響,好像虎吼。屋宇雖係新建,構 造卻極粗率,風從門窗隙縫中來,分外尖削。把門縫窗隙厚厚地用紙 糊了,椽縫中卻仍有透入。風颳得厲害的時候,天丈夜就把大門關上, 全家吃畢夜飯即睡入被窩裡,靜聽寒風的怒號,湖水的洴湃。靠山的 小後軒,算是我的書齋,在全屋子中是風最少的一間,我常把頭上的 羅宋帽拉得低低地在油燈下工作至深夜,松濤如吼,霜月當窗,饑鼠 吱吱在承塵上奔竄。我於這種時候,深感到蕭瑟的詩趣,常獨自撥劃 著爐火,不肯就睡,把自己擬諸山水畫中的人物,作種種幽邈的遐想。 現在白馬湖到處都是樹木了,當時尚一株樹都未種,月亮與太陽卻是 整個兒的,從山上起直要照到山下為止。在太陽好的時候,祇要不颳 風,那真和暖得不像冬天。一家人都坐在庭間曝日,甚至於喫午飯也 在屋外,像夏天的晚飯一樣。日光曬到那裡,就把椅凳移到那裡。忽 然寒風來了,祇好逃難似地各自帶了椅凳逃入室中,急急把門關上。 在平常的日子,風來大概在下午快要傍晚的時候,半夜即息。至於大 風寒,那是整日夜狂吼,要二、三日才止的。最嚴寒的幾天,泥地看 去慘白如水門汀,山色凍得發紫而黯,湖波泛著深藍色。 下雪原是我所不憎厭的。下雪的日子,室內分外明亮,晚上差不多不 用燃燈。遠山積雪,足供半個月的觀看,舉頭即可從窗中望見。可是 究竟是南方,每冬下雪不過一、二次,我在那裡所日常領略的冬的情 味,幾乎都從風來。白馬湖的所以多風,可以說是有著地理上的原因 的,那裡環湖原都是山,而北首卻有一個半里闊的空隙,好似故意張 了袋口歡迎風來的樣子。白馬湖的山水,和普通的風景地相差不遠; 唯有風卻與別的地方不同。風的多和大,凡是到過那裡的人都知道的。 風在冬季的感覺中,自古占著重要的友素,而白馬湖的風尤其特別。 現在,一家僦居上海多日了,偶然於夜深人靜聽到風聲的時候,大家 就要提起白馬湖來,說「白馬湖不知今夜又颳得怎樣厲害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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