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

坐在巴士上,車子搖擺不定;望著窗外的景色,晴朗的天空,耀目的太陽, 叫人心曠神怡。她,就是在這個車站登車。當她緩緩的進入車廂,車上大部 份的人,也情不自禁注視著她。不,她沒有任何怪異特徵,大眾的焦點,落
在她身後的男人身上。

男人手中拿著「波板糖」,緊緊隨在她身後,不住的低聲喚「媽媽」。他的 個子不高,五官、四肢皆齊全。然而,不知為甚麼,他是個令人一看,便察 覺到他與別人不同的弱智人士。是的,弱智人士沒有將自己的身份刻在額前,
但人們就是對他們特別敏感,不用說甚麼,也能將這群人認出來。

她漠視其他人奇異的目光,牽著自己的兒子,找個位子坐下來。她忙碌地替 兒子抹汗、擦臉,又殷勤地餵他喝水。對於四周難受的目光,她早已習慣吧。
甚至可以若無其事。我望著她,看得出了神。不知怎的,我為她感到難過。 她臉上的皺紋不少,每一條彷彿都載滿了風霜;整副面孔沒有特別的表情, 嘴巴亦沒掛著微笑,但從她雙眼中,卻能讓人深深體會她的堅強及毅力。鬈 曲的髮絲己變得有點疏落,失去了光輝,亦不再烏黑,一絲絲的白髮顯露出 她的年齡。她的年紀不輕了,像她這種年紀,理應待在家中,讓子女、兒孫 好好服侍。可是,她仍沒法停下來,她仍要流著汗、咬著牙,去承擔一切。 她腳下放著大袋小袋的菜、日用品,她仍在為家庭、生活而奔波、苦幹。命
運對她實在殘忍。

沿途,她都溫柔地照顧著兒子,手輕輕的放在他的肩上,像要緊緊的保護著 他。是的,這麼多年以來,是她無怨地照顧、保護著他吧。她沒有放棄他, 反而勇敢地面對。不知她當時有沒有掙扎過?別人面對弱智人士,也許還可 以選擇善待或歧視,而她呢,根本無從選擇。我彷彿在遠遠的座位中,感受 到她勇氣與偉大。當她選擇這條路之時,她意料到一切吧。她應該早想到一 切的艱苦、難題,她早理解這個擔子並不輕,而且背上後太難卸下來,所有 的歧視目光、辛酸的淚水或熱熾的汗珠,亦是意料中事。但,她仍肩負起一
切,還有誰能認為她不「偉大」?

下一個車站,一群活潑的中學生登車了,他們又打又笑又在鬧,為整個車廂 帶來了生氣。她定睛望著這群學生,眼神之中似乎包含著憧憬與欣羨。身旁 的兒子,想必已有二十多歲了,相信她也曾渴望過,想擁有一個才能出眾的 兒子,縱使未能如此,也能夠健康、愉快、無憂無慮、活潑開朗吧。她的失 望,任何人也可以想象得到,她一定痛心過、哭過,也試過無法面對。可憐 的她,到了今天,仍抱著那一個渴望,仍未能停止羨慕別的正常的孩子。是
為她的兒子感到可憐、可惜?還是如我一般,替她自己感到不值及不甘?

有人說,世上的都媽都偉大,都該受到尊敬。我卻從不同意。世上,相信亦 有狠毒的、自私的、無惡不作的、出賣子女的母親,因為她們都只不過是人!
當然,亦有很多如這老婦般,如此慈祥、仁愛、勇敢及屈不撓母親。可是,
她也是凡人,為何要她比我們承受得更多、受創得更深、痛苦得更厲害?

再過了幾個車站,她緩緩地又再牽著兒子,悄悄地下車了。一切似乎又歸於 平靜,大家也不過是失去了一位注視對象罷了。我的眼光不自覺的跟著她們 的背影,直至車子駛離那可以看見她的範圍。看不見她了。我好像終於可以 吁一口氣,壓在心中的一磈石頭,像是可以挪開了。然而,我又隨即想,這 就是所謂「眼不見為乾淨」?他們是不在我眼前了,我就可以若無其事了, 但對於她,這一切卻是一生一世!我被自己的膚淺與無知而感到慚愧,心中
那塊石,似乎是更重了,沒法再輕易移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