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節錄自「沙田宿管窺--幾顆星的素描」)

思果

我原來把他算在瘦小人物之列,和上面劉勞二位,鼎足而三。但再一想,覺 得不對,他比勞思光肥胖,比劉殿爵高大。這兩個形容詞全是比較級,因為 他實在是個瘦小之人,使我這個瘦子覺得自己太肥(也是比較級),和那兩
位一樣,他全身每一錢肉都是腦。

一天到晚,他到底有多少妙想,很難算出。大家當然可以看他的詩文,不過 也有尚未著於筆墨的。在應酬場合或處理事務,他頭腦清楚,但不會妙語如 珠。要在無事的時候,三五朋友閒談,他的才華才會露出。要有個鮑思威爾
(上面已經提到,就是 James Boswell, 1740-95,寫英國「約翰森博士傳」 的,世界上最著名的傳記家)隨時紀錄才行。譬如除夕歲,他請了朋友吃飯, 酒至微醺,還要再吃宵夜。他說:「我們這不是『寅吃卯糧』嗎?」說完笑 得眼都瞇起來了。我們為了沙田文人薈萃,想出專輯,有人提議,題為「沙 田風月」,他立刻就說:「下面可不能加『寶鑑』兩個字。」大家都笑不可
仰。諸如此類。

他的腦子好像專門是生來說趣話的。有一天晚上赴謝師宴,桌上的主人都是 學生,客人中有一位老師是他從前的學生,另一位老師的太太也是他的學生。
他說這位老師是他的 student-in-law,隨後自己又譯成中文「乾學生」。
說到一個人的記性差,他說這也好,所有的熟人都變成了新認識的人,所有
聽過的笑話重聽都好笑了。我補充了一句,英國的小品文家林德( Robert Lynd,
1879-1949)說過,他記性不好,所以讀過的書再讀,也和新書一樣。我當
面道人之長,他便對受者說,這是 Frederick's rhetoric(Frederick 是我英文名,
意為思果的口惠)。那晚的菜特別好,有魚有肉,他說我們「魚肉學生」。

我是最欣賞他言語之雋的人,不過他也沾沾自喜。

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他更愛美景的人。他有時為了火速追捕淡水湖堤上日落前 的片刻景致,趕著開車前去,面對水色山光,初昇的皓月,神魂都貫注進去 了。剎那間他口中喃喃有詞,有些恍惚,我不知道他是否覺得身邊還有旁人。
怪不得他詩思那麼妙。

他寫文章,先打腹稿,然後用端楷一筆一畫寫出。不用多改,就可以寄出去 了。他的稿排字先生最歡迎,這方面他真積德。因為這一點,編輯也要感謝
他。

他的詩不談--我不敢附庸,但確也十分欣賞他的佳作--倒想談他的散文, 很多人說他的散文比他的詩好。他們似乎忘記,他的精力主要放詩上,寫有 詩有餘力,則用來寫散文。所以他自己說,寫散文是「左手的繆思」在發揮。
〔...〕

--選自《沙田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