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秀煌著:《從通識教育的觀點看─文明教育和人性教育的反思》。台北:東大圖書公司印行。民國八十七年五月。

知識份子與大學精神

何秀煌


0. 人類知識:突破動物的致知模式
所有生物為了在其生態環境下生存,爭取適存和續存,並且進一步繁殖蔓衍,壯大品種,各自都有其因應生態,順從環境的表現。在比較低等的生物之間,這種適應生態環境的表現只不過是天生本能的交替反應。每個個體的表現都大略一致,準確可以預測。比如,植物的向光性,低等動物的冬眠等現象就是如此。
比較高等的生物,在應付生存和生活的問題上,在面對生態環境的變化中,所表現出來的競存反應就複雜得多。比如,許多動物在成長的過程中,需要養成認識環境,瞭解生態的能力,從而在求生競存的過程中,能做判斷,知所抉擇。比如,獅子在捕捉與牠一樣巨大的獵物時,往往必須善做判斷,並且有效地執行周密的計劃和安排。何時單獨出擊,何時合力圍捕,本身就是一項根據對情況的瞭解,所做出來的判斷。在動物的世界裡,充滿著這類不是機械反應,不是千篇一律,而是需要講求策略,使用技巧,甚至善用佈局的作為。這類作為明顯反應出,許多比較高等動物對於自己和對於其所在所處的生態環境,有著充分而必要的瞭解,用以滿足生活之所欲,用以解決生命之所需。牠們具備著某種意義的「知識」。
人類是在演化的階梯上最為高等的動物。他的情況最是如此,而且複雜多端,有過之而無不及。人類是知識的動物。他是有知有識的動物。
我們可以想像,在遠古的時代,人類的祖先所面對的是一個頗為艱難困苦的生態環境。那時,爭取個體和群族的生存和續存幾乎佔盡所有人的精神和力量。可是,比起一些兇禽猛獸,人類在體能上並不是些最有力,最適存的動物。不過他終於脫穎而出,出眾拔萃,這完全是因為他的大腦發達,善於開發知識,終於能夠以智取勝,以弱敵強的緣故。
從生物延綿的觀點看,人類是在長遠的進程裡,慢慢演化出來的品種。他和其他動物,特別是和在演化鏈索上比較接近的動物一樣,具備著開發知識的潛能,以滿足生活之所欲,以解決生命之所需。可是人類不只停留在一般動物那種生成知識的模式。他善於利用知識的潛能,突破動物的致知局面,不斷經營,不停增進的結果,形成人類極為獨特的「知識文化」。人類也在這樣的知識文化的傳統裡,塑造並不斷再塑他的文明人性,一波又一波地屢創人類文明的高峰。
我們可以採取比較的觀點,察看人類怎樣突破一般動物的致知模式,開創他獨特的知識文化。簡單地說,一般動物開發知識的動因起於實用,這種致知活動的目的也止於實用。因此,就一般動物的情況來說,對於生態的知識和用求存的技術,兩者同疇共範,合而為一。就是兩者有所區別,其不同處也影響不了一般動物的求存活動。加以,動物的生活欲求和生命需要,比起來算是簡單。牠們除了覓食、求偶、哺幼而外,甚少另有更進一步的要求和欲望,更談不上願望和夢想。這樣一來,一般動物的知識也就停留在技術的層面,只有片面的識域,只有表面的知識,只需講究瞬間的實用。這樣的技術知識甚至無需提升到自覺的層面,只要表現於求生的技能,只要隱藏於求存的活動,只要發揮出增進續存的效用。我們可以說,這樣的知識形態是實效的,技術的,工具性的,盡其然而可以不知其然,知其然而可以不知其所以然的。它是表層的,是不必加以深究細探的。
可是人類的知識就大為不同。當然人類也具有這種不追根究底的表面之知,也有這種只知其然的技術之知,也有這種片面支離,習以為常的不覺之知;而且在人類演化初長的早期,人類的知識絕大部份都是這一類的知識。不過人類應用他的思考能力,發揮他的想像能力,善用他的創造能力,慢慢走出一般動物知識的範疇,建立他與眾不同的致知模式和知識結構。
我們可以推想,在致知為實用,知識寓於技術的時代,人類己經不再滿足於「知其然」、「盡其然」和「用其然」。在累積長期的經驗,經過大量的反覆實證的過程中,人類也開始使用他思考和想像的能力,對他所在的生態環境中的種種事物的形成,以及現象的變化,編織出一個一個用來滿足自己,並且用來訓導別人,馴服別人,教化別人的故事。
在所有的動物之中,人類對自己的生命現象最為敏感,對自己的生死存亡最具自覺,對同伴同群同族同親的生命也最生有感覺和最懷有感情,因此在最早的人類認知活動中,人類將對自己的認識投射到大自然,構想出各種超乎自然的神靈和魔力。這些神魔可能品種繁多,而且不斷增補添加。有的顯然是人類祖先的理想化身,有的是兇禽猛獸的魔力代表,更有的是夾雜著現實和想像的神奇事物。這些不一而足的超人類,超自然的神魔怪力支配著人類生態的發生和變化,同時也統御著人類的個人和群體的生死存亡的命運。這是早期人類探究生態環境,認識宇宙,瞭解人生的方式。那是一種擬人的,神話的致知方式。
隨著人類個人和群體的生活欲求的多樣化,隨著人類個人和群體的生命需要的複雜化,這樣的神話式的致知模式和知識內涵需要不斷的充實填補和改良修訂。另外,配合人類生產方式的改進,生活內涵的精化,社會體制的開發以及人性寄望的加強,人類致知的模式也不斷地演變,不斷地進化,形成一條漫長的人類知識文化的大流。我們在這個知識傳統中生活,在這種知識文化中精進我們的生命,在這種文化演進中開創人類文明,塑造並且繼續塑造我們的文明人性。


1. 人類的生態:文化生態的開拓

每一種生命都活在自己的生態環境中,並且在該生態裡爭取適存和續存的機會,甚至加強繁殖壯大的能力。不同的生命形式有時也分享著同樣的生態環境,並且在該生態中較量競爭,追求繼續生存和不斷壯大的可能。
人類生存在一種特定的生態環境中。他和其他的生物分享著彼此交互重疊的生態。在人類演化的最早時期,人類憑著他與生俱來的本能,和其他生物,特別是和其他較高等的動物,較兇猛的野獸,在彼此交疊的生態裡,競長較短,爭取適存和續存的空間,開拓繁衍壯大的機會。最初,這是一個極為艱辛困苦的歲月。比起其他的兇禽猛獸,人類並沒有比牠們具備更堅強的體力,也沒有比牠們擁有更好鬥的性格。因此在爭生競存的鬥爭之下,人類必須致力發展他的智能,以便在競爭之中,以弱敵強,以智取勝。在這方面,人類知識的開展,配合技術工藝的進步,終於為人類開拓出一條更寬廣的生存之路,奠定了人類成為世界之王,萬物之靈的高超地位。
那麼,人類怎樣由一種原始的動物,一種猿猴的表親,躍登萬物之靈的殿堂,而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宰呢?簡單地說,起先人類也像其他動物一樣,生存於「自然生態」之間,在自然的演化進程裡,爭取續存,開發機會。可是經過長年的辛勞經營,在開發知識,建立技術之中,人類不只是潛伏隱藏於這個自然生態環境之間,他更加利用思考,發揮想像,致知求解,投射構作。終於能夠突破一般動物的生活方式,「無中生有」,有上創新,開拓出人類自己的「文化生態」。接著,一面開發和精進這種文化生態,一面經營和征服原來的自然生態,兩相得益,互顯互彰。這樣長期推展,不斷演繹,終於成就了獨特的人類文明,塑造了非凡的文明人性。
縮小一點來說,人類的文化生態的拓展起於人類「精神世界」的開發。起先,在人類為了實用而致知的過程中,我們在思想裡,在想像中,在臆測上,一步一步地開闢了萬事萬物的知識。儘管這種人類早期的知識所充滿的色彩,從現代人的角度來看,迷信的成份遠多於可信的內容。可是這不是人類文明演化的重要之點。對於人類文明來說,重要的是人類所踏出的一步。它突破了自然賦予的物質生態,開拓了人類自己的精神生態。從此,人類不只生存在物質的世界,他也生活在精神的世界。人類同時經營這兩個世界,並且在兩者之間,互相發明,互相創造。精神世界的開展促進物質世界的開發。物質世界的成就加速精神世界的提升。人類獨特的文明是由於同時開發這兩種世界,同時拓展這兩種生態而發展出來的。
雖然早期人類的精神世界,包括知識的精神世界,而且主要是知識的精神世界,充滿著神話的色彩,在編造構作這種精神生態時,人類欠缺今日我們所懷有的方法自覺,原理透視,甚至終極關懷,可是這在當時卻充分有效地促進人類文明的成長,精進人性的演化。
在經營人類知識的精神世界,在不斷拓展人類知識的過程中,我們不斷使用種種因由和力量去說明這個世界中,萬事萬物的生成和變化;解釋世界上事事物物的由來、目的、地位、作用和命運。人類基於實際的需要和知性的好奇,不僅將這類致知的活動推展到人類之外的事物之上,他也把這類求知的探索指向人類自己,追求對於自己的知識。這點也是人類和其他動物,在致知的模式上,表現得十分不同的地方。人類對於自己尋求瞭解,希望認識自己的由來、目的、地位、作用和命運,終於令自己成為最有自覺,最知自視,最懂自許,最講自重,最尚自愛,最能把握自己的命運,最能掌握自己的前途的動物。
人類開發對自己的知識,人類拓展「自知」之明。這在人類文明史上非同不可,是件值得大書特寫的事。人類由自知的努力開始,終於能夠自覺自許,自重自尊,自勵自愛,開創自己的命運,決定自己的地位。人類不再只是臣服於自然生態的運作規律之下。他自己開創了文化的生態,自己塑造自己的人性,自己成就了自己的文明。從這個角度來看,人類探求知識,人類追求自知。最後人類塑造自己的人性。人類重新創造了自己。
在人類致知的過程中,精神世界的開拓和實用技術的發展,常常互相支援,並駕齊驅。人類在創造開發他的文化生態時,情況也是如此。
自從人類開發精神世界,自別於其他動物以來,人類仍然需要面對自然生態的局限,受制於外在規律的阻礙。人類在自然的演化進程中,仍然面對著種種有形無形的敵人。為了適存,為了續存,人類必須努力經營自己的自然生態和文化生態,以便開發出增益人類演化的成果。在經營自然生態方面,人類歷代的成績斐然卓著,斑斑可考。我們只要翻查一下人類的科學史和科技史,也就一目了然,毫無疑問。人類一步步深入瞭解了他的自然生態之餘,不但由被動地適應他的生態,轉而主動地利用他的生態;他並且更進一步,人為地控制生態,改變生態,進而重新創造生態。至今,對於人類而言,「自然」與「人工」之間的區分已經不是那麼明顯尖銳。在人類的自然生態裡,到處都有人工修整,人工改良知和人工加強的遺跡。這是人類文化的成就,特別是人類知識文化的成就。瞭解自然生態,進而演成技術,對它加以控制,加以改造和加以利用,已經令人類在一切生物中,超群拔萃,獨登世界之王的寶座,為他的續存和壯大,奠定更堅強的基礎。
另外,和自然生態的經營幾乎同步並行,交叉發展,而且一經開拓,甚至駕凌指導自然生態的經營的,就是人類文化生態的創造和開展。
從遠古的人類祖先開始,在與其他生物搏鬥爭存之間,在天地異數逆境中生活之時,人類已經開始體察到為伍協力,成群合作的重要性。單人隻手,經常技短力竭;群策群力,往往取長補短,積少成多,集弱變強,最後發揮單獨的個體所無法表現的力量,成就分開的個人所無法達成的效果。可是,為了要達致成群合作的目的,人類需要開創並精進兩方面的知識和技巧。一是組織和協調方面,一是表達和溝通方面。事實證明人類在這兩方面全都有了重大的建樹,全都足以令人類的文化表現出獨有的特色,發揮特別的功能。
先說人類在表達和溝通上的成就。為了這方面的需要,人類創制了記號,發展出語言。起先,記號和語言只是集體生活和人際交流的工具,只是人類軀體行動的延長。可是,這一延長,卻引人由物質的,具象的世界,逐步走向精神的,抽象的世界。這是人性演化的關鍵。記號和語言不只是人類集體謀生求存的有利武器,它更成了人類表意、表情、表願、表志的媒體,並且也在溝通交流之間,成了人類生意、生情、生願、生志,以及涵意、涵情、涵願、涵志的中介。這樣一來,人類使用記號和語言,由表達溝通到蘊藏涵蓄,由交流合作到孕育修養。於是人類的精神世界步步開展,終於開拓出人類的理性,人類的感情,人類的道德,人類的價值,人類的意志和人類的藝術;開拓出人類的文明,塑造出文明的人性。從這個觀點看,本來只應表達和溝通的需要而創制,而沿用成習的記號和語言,結果人類卻以之為媒介開闢出無邊無際的「意義世界」,蘊藏孕育出人類的種種品質上的修養,令人類演化成為理性的動物,成為感情的動物,成為道德的動物,成為價值的動物,成為藝術的動物,成為意志的動物。於是人類不再只是努力爭取生物層面的適存、續存和壯大,他還要追求生活有意義,還要追求生命有價值。
另外,在組織和協調方面的開發,人類也積累了深厚的成就。人類除了建立家庭,成立社群,開闢社會,創立國邦,建成種種團體和機構而外,更發明典章,開創制度,製作法例,演成工作模式,令社會有效運行,以支持和保障個人在社會裡的生活意義和生命價值。在這樣的社會組織和社會體制的運作協調之下,人類早已不是個體孤離的生命存在,他早已成為社會的動物。人類的文化不只是個體的文化,也是社會的文化,是個體在社會中表現創造出來的既具有個人品質標記,又具有群體意識導向的文化。
人類能夠突破動物演化的進程,成就文明,塑造人性,主要關鍵就在於他開發了精神世界,創造了人類獨有而特有的文化生態。不過它與自然生態不同,不是天生俱來,不是自然外加。它是人類自開自創,自編自導而成的。也因為這樣,人類文化和文明常常呈現多源的開展,表現出多元的導向。人類的文化有它的高峰,也有它的低潮;人類的文明有它的興盛,也有它的衰敗。人類已經演化成為自覺自主的動物。我們把握著塑造人性和重新塑造人性的主權。人類是自己命運的主宰。人類的個體,在他創發出來的體制之下,決定自己未來的途。

2. 知識文化和人性文明

人類為了求生續存的目的,發掘創造了知識和技術,包括瞭解外物,控制外物和利用外物的知識和技術,以及建立社會,創造體制的自我認知,自我鍛練和自我修養的知識和技術。可是知識一經創立和驗證,技術一經開發而實現,它們很容易在人類的語言系統中,加以保存,傳遞和擴散,並且通過人類的社會體制,進一步予以拓展和加強。於是人類的知識和技術不僅成了個人和集體的行為傾向和工作習性,兩者更在人類文化生態裡,變成擁有一種客觀而獨立的存在,像是自然生態中的事事物物一樣。因此,我們可以不是為了應用,不是為了解決生活上的問題,也能以知識或技術成為思考研究的對象,甚至鑑賞把玩的東西。特別是在人類比較有了閒暇,不必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用來求生競存之後,知識的追求和技術的探索慢慢變成一種本身具有意義的活動。只因好奇而求取知識,只為品鑑而探索技術,終久也成為一種文化導向。
另一方面,由於知識常有實用的價值,技術更具生產的利益。因此人類將知識的保存和傳習,將技術的培養和傳遞,加以社會化和體制化,成為教育後代的內容。這更使知識和技術的追求在人類文化的傳統中生根,成為人類知識文化的一種現象。
起先知識和技術的追求互相支援,難分彼此。因此知識的文化和技術的文化也並蒂共生,同根共源。可是,慢慢地由於專精的要求和分工的結果,這兩種依舊不斷互動並進的文化傳統,卻在大方向和著力點上,自己開拓出自己的進展方向,演繹出人生社會的效應和成果。在知識文化的傳統上,人類由神話時代的臆測,宗教和哲理時代的玄思,直到實證實驗時代的科學,演成今日資訊無盡,知識爆炸的局面。另外,在技術文化的傳統裡,人類由手工藝,人力獸力之輕工業,機械電氣化工業,直到電子化人工智能的工業,創造出豐碩繁盛的物質文明。這兩個文化傳統,仍然在交流共振,相助互援,促進人類社會的發展,開啟文明和人性進一步的演化。
現在讓我們注視一下人類知識的文化傳統,考察它對人性文明留下一些甚麼明顯的標記。
雖然最早人類顯然是為了應付生存的需要而致知。可是等到追求知識成了一種自覺的活動,甚至被加以社會化和制度化之後,這種求知的活動本身也就培養出它的工作習尚,方法要求和演進目標。事實上,就是在神話的時代,人類也不能一味地只憑空想和臆測,決定行為內容或行動方向。他必須顧慮外在世界的實況,注意事情發生的本末先後,以及影響事態發展的各種因素。儘管在說明事物為何如此形成,或在解釋事情為何如此變化時,人類可能訴諸神秘的力量。不過,對於這種神秘的力量,人類也需要提出一些服人服己的說法,以便應付未來洞察先機,預測後果之用。這樣一來,有目的而認真的求知活動,即使在神話的時代,也不能像童話漫談一樣,任憑想像,為所欲為。漸漸地,這種知識的文化就建立起它的面貌特徵和品質標準,從事知識探索的人也就開創出他們的工作指針,甚至價值理想。
現在讓我們列舉這種知識文化的一些重要特徵,觀看它怎樣促進人類文明,以及文明人性的開展和演化。
首先,我們注意到為了求知,人類不能任憑野性發作,主觀獨斷。他必須尊重外在的真實,承認客觀的存在。這是一種「克己存他」的人生態度,以及「自制客觀」的工作習尚。這種克己自制,事實上是人類文明的起點。人類不是被迫無奈地臣服於大自然的規律之下,而是為了發展潛能,開拓知性,而自己鍛練自己,自己修養自己。人類為了成就知識這種文化產物,而放棄與生俱來的野性。這是走向文明的重要標幟。
當然,人類的克己存他和自制客觀並不是起於知識的追求。早在人類為了表意溝通,為了交流傳達,而創制記號,而發明語言之後,人類就在記號和語言的傳習沿用之間,學習遵從規則,依隨體制。這是人類尊重自己的文化產物的起始。也是開拓文明,塑造人性的第一步。不過,在知識的文化傳統裡,人類更進一步將這種習尚和價值加以精化,加以拓展。追根究底來說,人類的知識是他所進行的記號活動的一種特別類型。人類從事記號行為所創發出來的克己存他和自制客觀的習尚和品質,得以在知識的文化中,加上更進一步的拓展和發揚。
演進下來,「追求真理」成了知識文化中首要的工作取向和價值理想。歷來曾經有過不計其數的人投身於追求真理的工作,他們為這種自己選擇的使命,或者社會賦與的任務,盡心投入,辛勞一生。有的甚至在追求真理的過程中,和社會文化的其他勢力掙扎搏鬥,不屈不撓,奉獻犧牲。原來為了生存上的實際需要而進行的求知活動,經過開拓經營,演變開創出追求真理,服膺真理,甚至為真理獻身的人性價值和文明理想。人類的文明也就愈演愈加深遠,人性的理想也就愈演愈加崇高。
不過,真理不是一種淺白簡單的事物。隨著人類文化的拓展,以及人性文明的演化,人類所追求的真理內涵也會相應地伸展和嬗變。從普遍的根底上來說,人類在這種求真的文化傳統和文明價值中,所追求的不僅是一些表面浮光掠影的事情,或者片面枝節的實錄。他所要追求的是比較深刻,比較普遍的真實。因此,從事於真理追求的人,不斷需要善用獨立思考,發揮批判能力,避免沉淪於通俗的成見,避免陷落在一時一地的習尚之間。加以人性的文明中,除了知識文化所開展出來的成果和品質而外,還有其他文化所經營出來的效應與理想。比如技術文化和工商文化都在我們的大文化中,標榜出各自的工作習尚與價值理想。這種工作習尚和價值理想也構成人類文化的創發現象,甚至構成人類文明的拓展取向。追求真理的人一方面不能無視於這類文化的成果,以及文明的導向,可是另一方面卻要能夠入乎其內,而又出乎其外,在批判中建立真理的內涵,在解構下構作真理的系統。這樣,他才算是個秉於求真的理想,忠於真理的價值的人。
不僅如此,即使在知識的文化中,在追求真理的文明傳統裡,人們也可以由於不同的識見,不同的胸懷,不同的情趣和不同的心靈境界,開發出不同的工作習尚,塑造出知識文化中不同的小文化。追求真理的人,又要能夠遊刃其間,不為所困;綜觀統照,不為所惑。這樣,我們才能在知識文化上,開創另外的高峰,在追求真理的文明裡,樹立另外一個里程碑。
所以,真理的追求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一蹴而幾的事。它和其他種種人性文明一樣,需要人類盡情參與和全心投入。也因為這樣,它開創出高貴非凡的人性價值。
現在讓我們觀察一下知識文化目前的處境,檢討一下追求真理的文明傳統今日走往什麼樣的方向。
二十世紀是人類文化大豐收的世紀。物質文化的成就彰明較著,不待多言。我們經歷了人類史無前例,空前未有的物質享受。就是在精神文化方面,這個世紀也有它獨特的發展。
一言以蔽之,二十世紀是人類高度自覺的時代。我們講究方法上的自覺,講究基礎原理的自覺,講究文化傳統的自覺,講究社會意識的自覺,講究政治型態的自覺。因此,我們更加擺脫傳統思想模式,更加獨立於固有的行為規範。我們更加尊重人權,珍視自由;更加標榜個人主義,更加保護個人隱私。另一方面,二十世紀無疑地也是高度奉行多元主義的時代。我們不但在方法上容納多元,你做你私,我行我素;我們也在價值上尊重多元,你有你品,我有我德。不但如此,我們甚至不談品質上的超凡高貴,只講功能上可以相容溝通;羞論理想上的精英拔萃,只究作用上的普及通俗。於是步步演變,波波推前。至今,愈來愈少的人高舉文明的理想,愈來愈多的人只談文化的功用;愈來愈少的人提倡人性的價值,愈來愈多的人追求人生的享受。我們關心個人的權益。好像人類文明自己會選擇一個正確的方向;我們強調自己的生命享受,好像文明人性自己能決定要怎樣繼續演化。人類文明好像失去了方向,文明人性好似沉落在滿天的迷霧之中。
讓我們從本世紀的知識文化的發展情況,及其所遭遇的外在動力,觀看今日我們的文明處境。
我們都知道,二十世紀是個講究解放,尋求解構的時代。在一般的潮流風尚裡,人們為了實現自己的理念,熱中於懷疑權威,放棄傳統。可是在這種表面現象之後,卻存在著更加深沉的原因和理由。這個世紀人類在知識和技術上,特別是在科學和科技上,突飛猛進,神速發展,舊有的社會體制,政治結構和道德規範,全都無法順暢地適應新的局面。加上知識與技術的發達帶來物質生活的豐盛,以及工商企業的開展,兩相刺激,交互振盪,於是人生的追求和社會的體制採取一種新的導向。
基本上,我們走進一個講究技術革新和講究工具價值的新時代。另一方面我們也走進一個追求物質豐盛和追求感覺享受的新境地。這兩個傾向結合起來,再加上民主化、普及化、全民化的要求,現在我們所見證到的顯性文化現象是科技和工商的市場導向,以及工具主義和感覺主義的風行。人類的理性、感情、道德、藝術、宗教、價值、意志等等,全都在這樣的新思潮和新風尚之下,適應變形,扭轉演化。人類開闢了一種史無前例,而又強力無比的嶄新的文化生態。在這樣的文化生態下,再加上如今已是百孔千瘡的自然生態,人類的文明將會演化到哪裡?我們的人性又將演化到什麼地步?
與知識的進步和技術的開展同時出現的,在知識基礎上,我們在這個世紀裡也遭遇到的一個富有挑戰性的局面。這個局面沒有獲得良好的闡釋,瞭解和消化,也構成工具主義雷厲風行的一個原因。
我們知道,到了十九世紀之末,二十世紀之初,大家普遍相信人類已經把握到正確有效的尋求真理的方法,並且已經構作出大致上完美的真理系統,剩下來的只是一些遲早可以完全解決的枝節問題。一方面大家相信從希臘時代開始發展的「歐幾里德幾何」完美地描述了宇宙空間的結構。另一方面,人們認為始於十七世紀的「牛頓物理學」也一樣完美地解釋了物質世界的現象。人類追求知識之心,以及他追求真理之情,並行一致,交互加強。在人類尋求瞭解宇宙,統御萬物的雄心上,信心十足,意氣風發。突然間,晴空霹靂,天旋地轉。數學家構作出兩種類型的「非歐幾何」,和歷來深受推崇的歐幾里德幾何相駁有背,但卻一樣合理,一樣優美,甚至一樣有用!另一方面,由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為基礎的「現代物理」,把牛頓的古典物理學打落到低一層次,成為在特定的時空下,或者為了簡單方便的計算演繹裡的一種實用模型,而不再是精密準確的世界描述!我們仍然可以使用歐幾里德幾何,但只限於較小的空間。我們依舊可以應用牛頓物理學,但那只是因為我們避免做出過於細緻繁複的演算。
在這樣的認知之下,真理的觀念模糊了,知識的工具觀更加風行澎湃起來。我們求知的心懷改變了。甚至,我們求知的目的也不同了。知識和真理有沒有關聯?知識和修養有沒有關聯?知識和理性,和感情,和道德,和價值等等又有什麼關聯?
知識一經加以工具化,我們也就很容易將它加以技術化。一經技術化的東西,又很自然地走向工業化和商業化的途徑。現在我們在追求知識的許多方面,全都走向「知識技術的工商業」的發展方向。知識的追求和其他工商業一樣,也正在受著普及化,通俗化,全民化,市場導向化的工作習俗和價值肯定所指導。我們的知識工商化所形成的文化生態,對今後的人類文明和我們的文明人性,又將規劃出怎樣的演化呢?

3. 知識份子和讀書人

人類突破一般動物的致知模式,開發拓展了文化生態,並且在這樣的生態下,創建文明,塑造人性,演化出更加文明的文化生態,開創更進一步的文明高峰,造就更加完美的文明人性。這是人類演化的歷程。我們自己開創出文明,塑造成人性。我們自己主宰著人類文明和人性向前繼續演化的命運。
文明的創建和人性的塑造並不是一件簡單自然,輕鬆愉快的事。人類和其他動物一樣,具有粗獷的本能,以及與生俱來的野性。他是在求生競存的歷程中,由於「克己存他」,由於「自制客觀」,而逐步開拓出他的理性、他的感情、他的道德,他的意志;而造就他生活的意義,而樹立起他生命的價值。文明和人性是在教化本能,在馴服野性之下,一步步創發成長,開拓演化而來的。
我們可以想像,起先的一段時間人類是基於生存的需要,甚至鑑於續存的危機,而開始積極致知,而開始通力合作;開始克己存他,開始自制客觀;開始拓生理性,蘊發感情,建立意志;開始創建人類文明的初階,塑成文明人性的雛型。
文明的初階既成,人性的雛型草創之後,人類的文化生態也就進一步向著新的方向開展。可是這些全都不是天生自然,一勞永逸的事。文明始創,需要繼續開墾加強,才能落實生根;人性雖造,需要不斷涵養琢磨,才不致回歸野蠻。然而,由於人類的細胞並沒有蘊藏文明的基因,人類的軀體也沒有通流人性的血液,因此,文明無法直接生理播種,人性不能簡單受孕遺傳。人類需要繼續不斷的努力,文明才能長足拓展,人性才能發揚光大。
好在自古以來人類社會中總會出現一些有知有識的英才。他們不斷提倡文明的意義,維護人性的價值。他們關心社會的文化走向,檢討時代的潮流風尚。他們情懷人類前途,心存社會公益,獨立思考,不計私益;勇敢批判,不為己利。他甚至更進一步,富貴不淫,威武不屈,任重道遠,無愧無悔。他們有時成了文明理想的衛士,有時充當人性品格的榜樣。
這是我們心目中「知識份子」的典型,也是中國傳統下的「讀書人」的漠範。
這樣看來,知識份子所關心的是文明和人性的事。他們以開明的理性,深厚的感情,超凡的道德和堅強的意志,為世界的未來而思考批判,為人類的前途而疾聲高呼。
表面上看來,心存文明和人性的開展,關懷世界人類的前途,這理該是每一個人份內的事。凡是文明的人,生活在文明的社會裡,享受人類文明的成果,理應喜出望外,生發維護之心。凡是有人性的人,在人間的交往之中,領略人性守成不易,理當如履薄冰,懷藏珍惜之情。是的,這是人人的責任,也是人人的義務。只不過,人類生活在極端複雜的文化生態裡,而且隨著文明和人性的演化,這種生態愈演愈加複雜。何況有許許多多的人,由於先天秉賦或是後天勤惰,而對世間人事不省不察,不知不覺。有些人顯然背叛文明,可是走火入魔而難以自制。有的人明明違反人性,可是誤入歧途而不自知。這時有知有識的人就要發揮關懷文明之心,珍惜人性之情,激濁揚清,眾昏獨醒,引導人們走出社會與時代的危機,帶領人們步出文明和人性的困局。在這世上,在這人間,有些人背負著文明和人性的十字架,另外有些人沾盡文明和人性的光。知識份子經常背負著文明和人性的十字架。他們因有知有識,有情有德,而自願擔負起這種任重道遠的天職。
在人類演化得愈來愈趨複雜,人類的文化生態嬗變得愈來愈加快速的時代,知識份子也相應地受到嚴重的裡裡外外的衝擊和挑戰。
首先,在這個學科分流,知識爆炸,社會上人人爭相走上知識技術化,技術實用化的時代,知識份子的學養遭受到極大的考驗。知識份子是些有知有識的人。可是枝節而散亂的知識固然不能培養出高超的識野,就是狹隘而深入的知識也無法孕育出卓越的識見。而在今日這種分科成風,實用為尚的時代,有志成為知識份子的人,不但需要有一份高遠的胸懷,許身投入;他更需要一種堅決的意志,剛毅自持。為學求知的事,專精深入容易,廣博通達艱難。專精深入只要依從一貫的原理和同類的方法,步步為營,層層入裡。可是廣博通達需要在不相聯貫的殊多原理之間,融會貫通;在紛雜各樣的不同方法裡,比較選擇,綜合匯流。專精深入通常不必照顧清源疏流,廣博通達往往得注視歷史文化。專精深入可以不理會文明的終極價值,廣博通達不可不照應人性的最後理想。專精深入可以將知識化作技術來從事,廣博通達只能將知識當成修養來進行。專精深入形成知識工業和知識商業,廣博通達涵養知識的理性,知識的感情,知識的道德和知識的意志。要能成為知識份子,他需講究廣博通達,不能只求專精深入。深入的偏才不算是知識份子。博大的通才才可望成為知識份子。這樣的博大的通才的學養,顯然是任重道遠的歷程。
知識分科和教育分流的結果,進一步造成文明和人性的種種割裂和斷離。今天,我們所擁有的往往是局部的、分裂的和隔離的理性,局部的、分裂的和隔離的感情。道德也是如此,價值也如此,意志也是如此。
就以理性來說,今日我們所處的文化生態是科技理性旗正飄飄,也是工商理性甚囂塵上的情境。我們的人文理性沒落,我們的藝術理性式微。在這樣的理性偏頗開展,畸型加強的情勢下,我們的感情也容易傾向偏頗。畢竟情中涵理,理盡情生。理偏情拐,情扭理歪。我們的道德也是如此,我們的價值也是如此,我們的意志也是如此。所以,今天的知識份子必須入乎當今的文化生態之內,而出乎此一文化生態之外,檢討獨斷的理性,鼓吹開明的理性;批判偏頗的感情,提倡平衡的感情;解放狹隘的道德,建立廣含的道德;改造片面的價值,開創深遠的價值。
不過,文明是人類的公器,那不是知識份子獨家的珍寶。人性是人人的價值理想,那更不只是知識份子的私人願望。因此,在這個樣樣講究普及化,事事高唱全民化的時代,我們更要努力闡釋知識份子的理想,推廣知識份子的心願。喚起公眾的注意,提高全民的自覺。這樣我們才可望逐步改良我們的文化生態,扭轉文明發展的歧途,保護人性開拓上的健全。
今天人類的文化生態亟待改良,正好像我們的自然生態需要加以改善一樣。這是一種人類生態的環保運動:自然生態的環保運動和文化生態的環保運動。當我們著手環保工作的時候,除了必要的知識和技術之外,最重要的是加強一般人的環保意識,提升公眾的環保自覺。環保是眾人的事,那必須經過眾人的積極參與,才容易收效成功。文化的生態環保自然也是如此。今日知識份子的當急之務是致力提倡理性的環保,提倡感情的環保,提倡道德的環保,提倡價值的環保,提倡意志的環保,使人類能夠在健康壎耵漲蛣M和文化的生態環境下,培養開明的理性,孕育平衡的感情,建設普遍的道德,樹立高遠的價值,成就超凡的意志。這是文明的開展工作,這是人性的建設事業。這是知識份子要努力提倡的文明環保工作。這是知識份子要致力從事的人性環保工作。

4. 大學教育與大學精神

大學是教養人才的高等學府。它是為社會為人類培養知識份子最理想的溫床。
在一所大學裡,各門知識林立,各方人才濟濟。學生又能以自由自主的方式,挖掘新知;以獨立思考的交流,討論問題。在這種環境下,容易促進知識的增長,造就智慧的提升;並且在互相砥礪,共同琢磨之下,也更能淨化感情,鞏固道德,奠定價值。尤其在遊歷前人文化成就之餘,在鑑賞人類文明高深之際,不由生發繼承維護之心,立定加強再創之念;關心社會發展,體念人間遭遇;培養出知識份子的心懷和意志。
可是綜觀今日的大學,它能不能順順利利地教養人才?能不能暢暢快快地造就知識份子呢?這是社會人類之所需,但它是不是今日大學之所能?
今日的大學,在當今的文化生態下,遭遇到一些重大的理念上的障礙。這使它們不能秉持理想,教養傑出的知識份子。今日的大學往往只能捨本逐末,訓練出一批批知識上的技師,以及學理上的偏才。
首先,知識上的專精在大學裡被推演到極限,或近乎極限的程度。今日的大學雖然專科林立,但是各成王國,閉關自守,壁壘分明。科系和科系之間,不但無能互相支援,更難交互溝通。尤有甚者,有時同一個科系裡頭,也成專家互斥,各操不同的語言。這樣下去,專業再專業,細分再細分。結果大學所培養的只是高等知識的組成零件,配合科技和工商社會的分工要求。這樣的大學可以產量豐富,效率第一,可是它對人類文明有什麼意義?它對人性拓展有什麼貢獻?今日我們的大學畢業生有知識但無常識,這怎麼算是有知有識。他們是偏才的精品,但卻幾乎沒有通才的影子。這樣的人怎能擔當社會所需,人類所欲的知識份子?
為了彌補這類的缺失,有些大學就在現存的專科教育的基礎上,提倡通識教育,以挽救大學教育的偏頗。
可是大學的通識教育往往只是一種補救的藥方。倘若計劃不周,推行不力,它容易淪為無關宏旨,不受重視的「次等」教育,空為高等學府添加一些無品無質的教育成例。所以,我們應該積極對待目前大學的通識教育。我們應該將大學的通識教育定性為「通才」教育,定性為「完人」教育,定性為培養知識份子,教養讀書人的高等教育。
從這個觀點看,現階段的大學通識教育應該開展成為對今日大學教育生態的批判,提供一種比較健康,比較完美的「另類教育」的可能性和可行性。如果我們認真推行大學的通識教育,有朝一日需能引發各科各系的課程設計、科目要求,以及教育目的和教學方法的改變。有一天當專精和通才不斥不駁,當每一個專科都培養得出有知有識,有情有德的知識份子的時候,那才是,也就是大學通識教育的成功。
提起通才教育,提起完人教育,提起知識份子的教養,我們還得打破一些時代的迷信。許多人認為現代的大學只能從事知識的研究,知識的傳播和知識的應用。其他像感情的孕育,道德的樹立,價值的創建,以及意志的涵養等等,全不是大學所能為力。於是大學逐漸變成知識技術的培養場所,它慢慢變成製造知識的工廠。它不再是關懷人性,心存文明的教育機構。它不再是培養通才的高等學府。這真是一個天大的錯誤,也是社會與人類無可彌補的損失。
基本上,這種時代的迷信和知識學科的細密分工,以及知識教學的隔離分流密切相關。知識割裂操作的結果,製造出一個個互不溝通的「小理性」,比如科學科技的小理性,比如工商實業的小理性。現在,這類的小理性只是被用來做為工具,開發社會與個人的潛能和潛力,以滿足生產和消費的需要。理性成為工具之後,它不再是人性必不可少的品質和條件。工具是用完可棄的東西。如今我們的理性好像正是如此。它只是工具,它是知識技術,它用完可棄!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工具主義的思潮似乎不斷擴展,到處彌漫。今天,知識淪為工具,理性淪為工具,就連道德和感情有時也好像只淪為工具。比如,本來道德可以是人性的修養,我們欣賞,尊敬,甚至崇拜那些修成美德的人。可是,另一方面道德也可以是待人處世的工具。一個德高望重的人,可以以德感人,以德服人。不過現在有很多人閉口不提人生美德的事。他們只重行事規範或行為準則,似乎只把道德看成工具而已。感情的事也是一樣。我們可以涵養感情當做人性的標記,自己以有情自許,甚至以多情和深情自居。可是現在也有一些人為了現實利益才訴諸感情。他們不求成為有情的人,只要求在有用之時表現出有情的模樣。感情好像只是一種實用工具,他們懷有的好像是一顆用過即棄的心!
在人類演化之初,也許文化中的一切皆由充當工具開始的。那時知識是工具,感情是工具,道德是工具,意志也是工具;一切的價值都只是工具價值。可是人類老早已經走出這樣的境地。人類早已「弄假成真」,由單純的工具價值開拓出人性的內在價值。人類也早已「無中生有」,創造了文化生態,並且在這生態中開發出文明的理想。我們難道要走回頭路,朝著老遠的過去演化嗎?事實上,我們只要靜思自問:我們的生活是什麼東西的工具?我們的生命又是什麼東西的工具?人類的文明是什麼工具?文明人性又是什麼工具?
從比較實際的層面來看,大學號稱為高等學府,倘若大學對於感情的教育,對於道德的教育,對於價值的教育,對於意志的教育,全都束手無措,置若罔聞,我們怎能要求中學小學反而有能力合理有效地去推行這些教育呢?教育的目的不在於為人類的理性、感情、道德、價值和意志造型製模,死板固定。教育的目的在於令人類的這些文明品質和人性理想培養得更開明,更深刻,更平衡和更高遠,更超凡。大學身為高等學府,理應加強研討,努力推行,把人類的文明品質和人性理想進一步發揮,推展到更為開明平衡,更為高遠深刻,更為超凡脫俗的地步。這樣,大學才真正不負高等學府的使命。
可是一切的教育,包括理性的教育,全都不能只是停留在「言教」的表面層次。否則我們只要利用機械來執行教育工作,就能做到條理井然,成效顯著。「身教」之所以重要,教師之所以不可被機械取代,其理由在於凡是教育都是以理生理,以智啟智,以心傳心,以情感情,以德涵德,以志養志。教師不能以身作則,結果徒增文明教育的不良榜樣,空留人性教育的反面教材。中學小學的教育已是如此,大學的教育更沒有兩樣。
不過,教育並不是製模定型的工作。一個從事教育的人並不是為了鑄造他自己的「副本」,或是投落出自己的「影子」。教師的職責在於開發學生的潛能,啟發他們的性靈,令他們的生命終能點燃出文明和人性的光。這是教育的意義,也是從事教育的喜悅。
由於教育的真正意義不在於鑄造死板的模型,因此大學作為高等教育學府,必須能夠發揮自由開放的精神,鼓勵想像,激發靈感,培養獨立思考和分析批判的能力,以期創造發明,改良更新,對文明的開展和人性的再塑提出新的貢獻。
這種自由開放的精神是一所大學成長進步,創新進取的靈魂。人類的文明不是死板的堆積,人性的理想更不是公式化的演繹。大學必須在教育理想上,在課程策劃上,甚至在教學方法上,積極開發不同的可能性,努力尋求富有前瞻性的原理、策略和工作方式。
大學這種自由開放的精神最能表現在批判性的思考之上。只有善於發揮批判性的思考,才能開展前衛性的思想。事實上,在進行的過程中,兩者經常彼此加強,互為表裡。大學所培養的知識份子,必須發揮獨立思考和分析批判的能力,對於時代加以批判,對於社會加以批判,而且也要對於自我加以批判。我們必須經常檢討,我們所鼓吹建立的到底是開明的理性或是獨斷的理性,是平衡的感情或是偏頗的感情,是普遍的道德或是片面的道德,是高遠的價值或是狹隘的價值,是擇真固執、擇善固執、擇美固執的意志或是隨心所欲、為所欲為的意志。我們應該努力檢討人類的文明向何處開展,我們的人性又往什麼境地演化?

1997年3月13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