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雜錄

……真的，工作能夠令我富足和心安。「活在這個世界上」，這是我最基本的原則。要求富足，要求安慰，要求發散人性的光輝是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事。離開這裏，上帝另外交給我們其他的任務。

雖然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令我不滿意，有些人則令我啼笑皆非。有的，則當他們喬裝著親善的時候，我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意，而滿懷著同情。我相信上帝是一個完美至善的典型。當你逐漸努力發揮人性的光亮，而逐漸靠近他的時候，世界上許多人，你一眼就能看穿他們的無知，幼稚與卑陋。那時你不必用知識，不必要想像，不必用心思，你只要一眼瞧著他，他的醜陋立即會在你承受上帝的光輝前面黯然失色。

因此上帝，他是完美與至善，他不必用知識，不必靠想像，不必用心思。他只要閉起眼睛，人間的醜陋永遠燃不出光亮。

上帝只是我們的典型，他只給我們勇氣，當我們失敗了，他再鼓勵我們。一切需要我們自己努力，努力去工作，努力去求充實，努力去接受上帝完美而至善的榜樣，接近上帝的光輝，讓你心靈上閃出的微光與它交融在一起。

當你的微光與上帝偉大的光輝交融了，你就知道人性的優美原來可以上通上帝，下達人間，暢流無阻。一方面不停地從上帝那裏得到啟示和勇氣，一方面將它灌注在人間，在人間的卑微裏閃亮……。

每一次在靜靜的時候想起一位貢獻他的身心給上帝的人，我就感動於他們的偉大。他們對人「傳導」而一絲也不要從你的身邊取去。他只深信你的微光仍然可以投射於上帝的光亮。

可是這個社會這樣的人被認為是一個職業，有時他們自己也那樣想。這樣有時會污辱他們的聖潔。

所以如果你不是教會中的人，而在這混雜的世界表現著光，那麼無疑的，你將更能把它傳給其他的心靈。奔向上帝不要訴諸於恐懼，宣揚福音更不該出自威嚇，應該用真正的偉大撼動人們的心靈，在心靈裏共鳴交響，引導他的微光也能發散出光亮。於是，你就不必以宗教家為滿足，也不必以為成為一個宗教家是必要的。在日常的生活中，你就可以從自身表現一種超越的純潔、至誠、善意與天真，那就是人的神化，人的偉大就接近了神，也引著其他的心靈從感動裏去接近神……。

一月二十日

……一個人生在這個世界上，總要試試享受人類最高智慧的結晶。我們要肯定人的偉大，人性的高貴，不要處處向動物學習。

也許我們的遠祖的許多行為與動物無異，可是經過千千萬萬年的努力，我們提升了。我們沉溺在人類文化裏已被薰陶成為比初民更高貴，更智慧，更偉大的個體。我們為什麼要在中途停下來，並且試試引發人性中最粗陋的成份，看它能不能像初民一樣地燃燒？

上帝看得很清楚，人類可憐的窘態。可是他能原諒。許多可憐而要人同情與原諒的人，不管他們是被有計劃地生育下來，或者只是由於錯誤和意外，他們總被賦給了生命，上帝對於生命總是愛護的。

因而一個善良的人也要愛護生命，了解生的喜悅，試試仰望著上帝的靈光，同情他們的無知與邪妄……

許多人因在公正的手段下勢必無法生長，因此他們要出以邪惡，在黑暗裏獲取生存的食料，這些人掙扎著，叫他回頭看一看上帝的光，反而會令他們眼瞎……。

人類出於珍愛良善、崇高與美麗的心懷，對於瀰漫在他身邊的卑劣與邪惡也許會義憤填胸，但是更高的智慧會令你張開更寬闊的胸懷，原諒他們。

在這世界上也有許多人偽善，裝著崇高與偉大的樣子。可是不管你如何造作，永遠比不上上帝的光亮。因此你不必在眾人之前炫耀，想叫人誇稱你。一個只想叫人誇讚的人無非是要偷取美好的外衣掩飾內心的醜陋。在時時仰望著上帝的偉大的人看來，顯得多麼可憐和乞求著得救。

這樣的人乞求著得救，因為他只想叫人家向他微笑，讚美他和對他歡呼，在上帝的眼睛裏，那只是一個小魔鬼。

一月二十三日

人是經常需要有一個長遠，似乎是畢生的目的和原則，人需要在一閃光照下緩步人生。我們不能沉醉與驚嚇於一時的悲歡，人需要有永恆價值的感受。只有你有了永恆價值的光照，你才不致因一時一地的悲傷與歡樂，哭泣與大笑。人生是漫長而緩慢地過的，永遠指導著行為方向的需要有一顆星──

你不必沉於一時的悲歡，那麼你必能容忍於此刻所感受的苦痛，並且不自我陶醉在一時的小成就裏。

靜靜地走，慢慢地走。有時含著眼淚，有時掛著微笑。可是永遠是溫暖的，永遠是暢快的；永遠在工作中求安慰，在疲乏裏感到富足。

當那是一條蒼茫荒野的小徑，沒有朋友，沒有知心，可是希望的光芒永遠在心中閃耀，你沒有迷失，也不會沮喪。一個人孤單地走，寂寞地走……。有時候你在人群裏，他們的無知，卑陋與吵雜令你感到厭煩，可是你只要繼續走，不斷地向前走。

終有一些時日，你走在平坦的大路上，稀疏的人不斷地向你擁來，讚美你，歌頌你。可是我們不要陶醉，不要陶醉在人們的掌聲和呼叫裏，只要輕輕地向他們微笑，感謝他們──要繼續地走，走在你自己的道路上，永遠朝向著你那顆光輝，那顆明亮的星。偉大的心靈決不醉於一時的歡彩，只有在更偉大，更崇高的上帝那兒，偉人才能得到快慰。

成為偉大，同時就要容忍渺小，忍受那些假的，虛偽的，卑劣的，粗陋的。許多人企求偉大，可是在內心是一個醜陋的自我。他們夢想著人們的掌聲，歡呼和喝采，他們想在大家的讚美裏昏倒……

二月九日

一顆能夠閃光的靈魂就是一個人的全部價值所託，當一切的一切消沉飄遠之後，永遠不滅的就是一顆閃閃發光的靈魂。

一個人未必在世俗的圈套裏爭奪名利。一個有勢有名的人也未必擁有別人一絲真意的崇敬與慕情。而是，他要有一個光輝而閃亮的自我。當世俗易變的風雲過光，光芒自雲霧裏露出潔淨的明亮。

對於我而言，我是愛好生命，並且不害怕生活的人。我一直沒有改變地感到生命是一種值得稱羨的喜悅。它是一種靈魂的躍動，靈魂藉著它表現美麗、光輝與永恆，而它自己為了靈魂的光輝，燃盡了自己的光和熱。

生命的值得稱羨就在於它的使命的不朽。當一切都消逝的時候，由它的緣故──用它的光熱──所燃放的光亮永遠閃耀在人間。

因此我們對於生命該是期待多於失望，努力上進多於灰心喪氣。因為它有嚴肅而可貴的使命。它在追求超越塵世的價值，把靈魂從茫然無知的幼稚裏提升，提升到不但與大自然的美麗交輝，也可以與神性的崇高會流。這就是生命永恆的價值，從這裏看出生命的意義──它的偉大與崇高。也因此我們對生命應該期待多於失望，努力上進多於灰心喪氣，對於生命感到欣悅與跳躍，對於生命的賦給由衷的感激。

不管第一個生命是否出自有意的創造，不管上帝曾否在遠古的當初賦給人們這樣嚴肅的使命。人類在今天已可以為自己看出一個光輝的前程。這是使人喜悅的，人不必像其他動物一樣地自生自滅。

生命的燃放在求靈魂朝著永恆的價值超升。一切違反這個目的的存在就是人類的敵人，也是生命的敵人。

因為生命有它的任務，有它的價值，它可以超俗，它可以崇高，因此我不害怕生活，更不害怕在苦難裏度日。

幸福、快樂等一切情感上精神上的嚮往與追求，不需他力，只待自己內求。靈魂的完整並不計及肉體與物質的損傷與破壞。偉大存在於靈魂光輝的自我燃放。

要燃放一個發放異彩的靈魂，並不靠萬人的力量的架設，而是靠自己平穩地走，走在寂靜的人生的沙灘上。生命是有它的悲劇的。可是我們必須了解靈魂卻可以永遠崇高。有時悲劇性的生命更有助於靈魂崇高而偉大的顯現。

實在是，只要這個世界是殘缺的，而不是完美的，那麼只有生命的悲劇可以輝映一個燦爛的自我。而這個世界最大的殘缺在於一切的美好總是纖弱而經不起風雨。可是風雨只能打擊生命，摧殘生命，它不能損傷靈魂。更有時候，就在生命被摧殘的那一刻，靈魂發放出異彩，生命擁有了光亮。

(臺大青年‧一九六一年五月)

人生雜錄 (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