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校對

記號文化•多元社會與世界和平
──從中國傳統的記號行為看世界和平的問題

何秀煌
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
(論文宣讀版)

大綱
0.記號•記號行為與記號文化
1.人類的生態環境:記號文化的興衰
2.記號文化與文明前景:人性的語言
3.人性自由與多元社會:大語言和小語言
4.精神世界與世界和平
5.中國傳統的記號文化
「後記•補述」
6.儒家文化的回潮重建:物理科技•社會科技和人文科技

0.記號•記號行為與記號文化
凡是以一種事物或事物指涉、提示、代表甚或取代另外一種事情或事物的,則前者可以說是後者的「記號」。
記號的種類繁多複雜。不僅具体有形的事物可以成為記號,無形抽象的事物也可以成為記號。同樣地,可見、有聲、有跡可尋、有味可聞的事情固然可以成為記號,就是無形無色、無影無息的事情也一樣有可能成為記號。這就是為什麼一言固然可以九鼎,無聲有時也能勝有聲。換言之,天下萬有皆可以成為記號。同樣地,人間萬「無」也一樣都可以成為記號。
由此觀之,記號之為記號並非決定於某類事情或事物的物理條件或幾何性質。某一類的事情或事物之成為記號的「載体」──簡稱「記號体」,具備記號的功能,完全是因為記號使用者運用了該類事情或事物,做為表意抒情、溝通互動、交流共鳴作用的結果。這種將事情事物加以「記號化」的過程是一系列的尋索、採納、學習、確認、塑造、整固的內化和社會化的複雜歷程。這是一般稱為「約定俗成」的歷程。事實上,記號的事絕大部分,以及在絕大的程度上,總是俗成多於約定。在一個社群中,記號現象總是歷經大眾化、社會化、客觀化和通俗化的過程。那不是天生自然的規律,而是俗成化、習慣化所創制出來的文化現象和文化法則。
在殊多繁複的事情事物之中,行為一事也可以成為記號体,演成可供運用的記號。事實上,不論是在古代,或在現代,行為一事構成一種至為重要的記號。其他種類的記號往往需要依賴這類記號之輔助,才能發揮比較完整的效用;甚至必須藉之加深和彰顯其功能。充當記號作用的行為可以稱為「記號行為」。
記號的運用並非人類的專利。記號現象普及於各種動物之間。不過,人類是在所有動物之中最廣用記號,最優用記號和最巧用記號的動物。不僅如此,人類的記號行為深刻化了他的記號功用與效能,把記號提升到一個其他動物無法企及的高度。簡言之,人類使用記號和耕耘記號所創發出來的「記號文化」,不但用以改善生活,增進生命;他更在自己所創造的記號文化中,演化人性,精進人性,提升人性。(這是作者所主張之「人性演化論」與「記號人性論」之主旨所在)。
人類所開拓的記號包括「言」的記號和「行」的記號。(其他比較高等的動物也類似如此)。人類在他的言和行的記號文化的運作中,逐步開拓出他那別具特質,突顯優越的人性文明。「人為萬物之靈」。那是人類記號文化的成就。

1.人類的生態環境:記號文化的興衰
所有的生物都有其所生活其間的「自然」生態環境。人類自然也不例外。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每一種生物為了競存、適存和繁衍,全都大大小小地改變著其自然生態。人類不但也不例外,而且更是其中最優為、最善為的佼佼者。演變至今,對於人類來說,「自然」一詞已經意含模糊,乏晰難認。
從某一角度來看,我們可以說自然與文化相對。任何生物在其生態環境中所創制出來的東西──不管是軟體還是硬體,全都屬於其文化。所以,人類有人類的文化,(其他)動物有(其他)動物的文化。在物種演化的進程中,生物的文化逐步演成其生態環境的一部分──成為其「文化生態」。人類和其他動物一樣,一方面有其自然生態,另一方面,也有其文化生態。不僅如此,長遠以來人類的文化生態,對其演化成就來說,其重要性和其深切性,不成比例地遠遠超乎他的自然生態。「人定勝天」和「人力爭服自然」的深刻意義在於人類突破了自然生態的拘束,運用他自己創制的文化生態,用以塑造人性,用以建立文明,用以演變自己的命運。
不論是動物的文化或人類的文化,其中有一部分(成素)是具有記號功能,可當記號運作的。這樣的文化可以稱為「記號文化」。許多動物都有其記號文化,而人類的記號文化最為顯著而豐富,其系統多元而龐大,其影響普遍而深遠。
人類記號文化的發達有目共睹,不待多言。舉凡生活習尚,工作規範、典章制度、律法宗教、文學藝術等等,全都富有記號文化的成素。在種種的記號文化中,語言文字的系統化,以及其所支援拓展的人類「講故事」,包括成學說,造理論的普遍開展和全面推進,更將人類的記號文化塑造成不斷可教授,不斷可承傳,不斷可大規模開展的文化事業。這樣的記號文化生態塑造了人類的「記號人性」,也建造了人類的「記號文明」。
大凡人類創造的事情事物,人類都可能加以增強整固,擴大開展,或者修正變化,重新締造,甚至排除放棄,破壞毀滅。記號文化、記號人性、記號文明都不是天生自然的事,都是人類自己創造的事,因此也都如此。其命運和開展前景也全都把握在人類自己的手中。這是人類最大的自由。
記號有生有滅,意義可長可消,記號文化也因而能興能衰。由此,人類的理性、感情、道德、價值、意志與願望等等文化事物和文明方向也都具有一種並非必然,需人關照的不確定性的特質。文化和文明,特別是人類的記號文化和記號文明,有時令人神往,有時令人憂心;有時令人欣喜,有時令人嘆息;有時令人充滿希望,有時令人無奈感傷。有心、有情、有志氣、有願望的人有時不由自主,生發文化文明的「危機意識」,道理就在於此。

2.記號文化與文明前景:人性的語言
記號文化既然是種可長可消、可生可滅、可興可衰的人創事物,而且它又是主宰人性演化,造就文明建設的主導力量,那麼注視人類記號文化的開展就成了關心人類文明前景的必要途徑。因為從文明理想和人性價值的觀點看,並非「強勢文化」就是「優質文化」,我們必須善做文化反省的功夫,探討人類記號文化該走的路。
文化一般,特別是記號文化,為什麼是一條不是必然、無法確定,而是有起有落、有明有暗的崎曲之路呢?
記號文化上的事物不像單純「器物文化」似的非記號文化上的事物(雖然器物文化也能生發意義,演成記號文化),在開展上並非經常取決於人類感官上的需要,受制於人類種種創造方法和制作技術的限制,並且離不開客觀世界中的種種物理條件的規範。因此,不論從生成的根據上,或從實用的考慮上來計量,好像都具有頗為堅實的基礎。記號文化的建立取決於記號的創制和運用,而記號的成立在於意義的賦與。賦與意義的事在絕大的程度上是人類心意的自由創作上的事。就是一般號稱為「自然記號」的,基本上情況也無二致。
一般的動物也常能善用自然記號。動物以某一事情事物之存在,而「確定」另外的某一事情事物之發生──因為兩者具有因果關聯,由此而採取行動(如捕獵、逃遁、求偶等)。這是運用自然記號的粗淺例子。人類在求知致用、追求競存、改善生活和精進生命上,更是大量而廣泛地運用自然記號。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任何兩件事情或事物,不管在時空上多麼比肩鄰近,二者本身並沒有標示出何者為何者的記號。動物的自然記號是動物所確定整固的兩類事物之間的關係,牠們以其中之一去指涉或代表其另一。假如未經動物如此認定而加以運用,該兩事物之間最多只有因果關聯,但卻沒有記號關係。人類的自然記號也是如此,而且更是如此。沒有經過人類的認定和整固,兩類事物之間的因果關係不會自動變成記號關係。
這就是說,人類的所有記號,不論是自然記號或是所謂的「加工記號」(人工記號),在不同的程度和不同的側面上,都是人心的意念作用和自由採取運用的結果。即使自然記號的情況也是一樣。(我們只要一想「事實」在極大的程度上也是「理論」的產物,上述道理就不難明白)。
事實上,人類的知識文化的豐碩開展主要得益於自然記號的開拓創制。人類將事事物物之間種種的自然關係(特別是因果關聯)加以確定,並且加以記號化,作成「公式」,演成學說,造就理論。人類對於外在世界的經驗知識,在根基上就是通過這樣的記號化而一步一步建構起來的。近代所講究的實驗方法更進一步加速而且深化了這種記號化的過程,進一步確保和實証這種記號化的功能和效應。
總之,記號文化涵蘊著人類一種創制的目的和建構的自由。在這個關鍵上,人類的記號化大大打破而超越了其他動物的記號文化模式。人類的記號活動不僅為了滿足求生續存的需要。更重要的是,他在記號文化所形成的文化生態中演化了人性,超越了原來的自我,開展出文明的意義和價值。人類憑著他的記號文化的舖設開拓朝向文明人性的方向開展進發。
所以,人類的記號文化指向文明的價值理想。耕耘記號文化的目的在於開展和深化「人性的語言」。

3.人性自由與多元社會:大語言和小語言
人類的文明根植於他的記號文化。可是記號的形成基礎在於「約定俗成」的運作結果。記號的創制、意義的生發、文明的理想和人性的價值,這些全都不是天生自然,必定而無法避免和無法改變的事。這些在根源上也許有人創發提倡,大力鼓吹,可是都得經過俗成化、大眾化、社會化,客觀化,甚至通俗化的歷程。這樣形成的記號文化才有普遍的成立基礎,這樣演化而出的人性才有同情共感的情理根據,這樣塑造出來的文明理想才有持續拓展的社會支持。
可是這種記號文化的俗成性所涵蘊的「人性自由」卻附帶著沉重的歷史代價。文明的理想有時模糊不清,人性的語言不斷涵容異同交錯的詮釋。歷久長期武斷抗爭的結果,人類終於佇腳歇息於「多元價值」的境地,重新安排聚居「多元社會」的生活方式、工作習尚和人生態度。
就一層很重要的意義來說,當今的人類正在重新嘗試一種世界性的大文化的塑造與建構──而且這樣的重新嘗試,在人類久遠長時的歷史裡,曾經比較小規模地斷續發生,在今後悠悠長流的未來歲月裡,也必然無止無休地綿綿進行。
從記號文化的多處起源和自由創造的觀點看,人類文化的多元展現和繽紛開放原是一件自然不過的事。這裡包括理性的多元、感情的多元、道德的多元、價值的多元、意志的多元和願望的多元。簡言之,這包括文明價值上的多元以及人性語言上的多元。試想:從不同的地緣條件的限制和自然生態環境的制約之下,不同地區的不同群族剛好會開發出同樣的文明理想,建構出無異的人性語言?不說別的,同樣是人,可是世界上各地區、各民族、各文化所創制開發出來的那極重要的「身体語言」──舞蹈,就呈現那樣的全然兩樣,天淵之別;更遑論比此更加綜合統一的文明理,以及較之更為龐大精深的人性語言。
同樣地,我們也很難想像記號文化的創制和發展總是侷限在一成不變的路線之上,或是對鎖於萬變也不離其宗的困局之中。文明和人性都不斷在演化。演化的其中一個重大要旨就是由少生多,由粗變精。我們可以說,多元是自然的發展,一元反而是人為的限制。多元是開放生發的模式,一元反而是僵化封鎖的方法。
文明和人性的事,正像所有記號文化一般的情況一樣,總是一經創制產生就要歷經俗成化、社會化、大眾化,甚至通俗化的過程。這樣記號文化才能發揮它群策群力和集思廣益的效能。可是在這樣的過程中,經過不同的詮釋和推廣之後,原有的記號內涵容易變形、變質,甚至意義流失,面目全非。於是就有尋求改良革新,甚至回歸復古的文化運動。即使不是這樣,由於記號文化是人類聰明才智的創造成果,在創造生發,以及開拓成形的過程中,不斷會有不同的有識、有情、有意、有願之士參與其間,同源分疏,百花齊放。這更造成富有生機,各能開展的內涵多元,各自都能朝向俗成化、社會化、大眾化,甚至通俗化的道路邁進。各自接受挑戰,各自面對上述殊多詮釋和著力推廣的難題。可以說,在文化上,特別是記號文化上,多元不但是自然的現象,而且更是有生機、有活力的表現。
然而,化繁就簡也是文化發展的有力途徑和成就模式。過分繁瑣複雜的文化建構容易導致施行上的困難,甚至印証上的吃力,最後可能引起系統上的分崩離析,運作失靈。可是,為了達到禦繁化簡的功效,過去人類常常訴諸武斷的成己排外方式,追求單純一統。其中一元論和絕對主義就是最常用的方法模式。
現在我們已逐漸走出凡事一元,一切絕對的武斷文化的陰影。我們開始採取一種比較兼容並包的態度和處理文化問題的方式。在這樣的文化景觀之下,我們体認到不同的價值信仰可以對話溝通,甚至輪流運作──在我們無法確定無疑地証明何者優於何者之前。(而在記號文化的優劣問題上,人間大約沒有絕對的証明!)我們也体認到不同的記號文化無需整合統一,也可以互有交往,對立而無需決鬥地一起參與互動,一起加入演化。這是「多元主義」的精義──雖然它常被誤解而遭人懷疑。
不過多元主義未必導致全面的真假不分和徹底的善惡一同。多元主義絕非主張文明和野蠻齊一,更不涵蘊人性與獸性同義。在多元主義的精神原理和工作方式之下,每一個文化──特別是記號文化,全都可以在其他文化的對照、互動和挑戰之下,反省檢討自己本身的文明處和野蠻處,善良處和邪惡處,從而觀看其他文化中的分明和蠻野,以及其中的善與惡。
多元主義的精神原理和工作方式令人類更容易体認到一個重要的文化現實。那就是:「強勢文化」不一定就是「優質文化」;因而弱勢文化也不一定等於劣質文化。多元主義令人類在文化建設上,特別是記號文化的創制開發中,懷著更加開放的心胸,因而導致更少的爭鬥,獲取更多的和平。
在人類文化的景觀裡(其他動物似乎極為不同),大文化之中,往往存在著另類的小文化。目前由西方文化拓展而成的一種「世界文化」正在各處傳播流行。它所涵蘊的文明理想與人性語言在二十世紀裡幾乎成了許許多多的地區之共通的大理想與和共通的「大語言」──直到這種二十世紀的世界文化逐漸顯露出它所標榜的記號文化上的困局與難關。這包括「認知主義」、「行為主義」、「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等等。這樣的文化困局令人類在上世紀之末和本世紀之初開始反省檢討那樣的世界文化,看看除了這一主流而顯性的文化而外,是否還有其他被忽略,甚至被抑壓的非主流非顯性的文化,能夠為人類的文明理想和人性語言提供另類方案,突破文化困局。於是,各地方的文化尋根運動,「本土化」運動等等應運而生,紛紛追求原來在各個不同文化裡孕育滋長的其他記號文化。也因此,在這樣的文化反思運動下,多元主義的精神又重新浮現,多元文化的並存互動又成為人類演化文明理想,以及開發人性語言的運作方式。
不論是從世界性的規模來看,或者從地方性、區域性的角度觀之,在一種大文化流行廣播之際,往往仍有其他另類的小文化在那裡默默耕耘,點滴開展。這樣的小文化所以能夠存活開展,除了它與大文化對立,提出另類可能而外,往往具有其本身內存的精緻性。我們應該學習尊重這樣的人性的「小語言」──雖然它們不是位居主流的大語言。(至少現在如此,將來未知)。畢竟非主流文化未必欠缺文明理想,弱勢文化也可能是優質文化。

4.精神世界與世界和平
記號的創新和運用不僅大力解決人類求生競存的技術難題,更進一步,在講故事、成說法、立理論等等活動的推波助瀾之下,人類的記號文化更開拓出「意義」的文化事物──包括指涉上的意義、感情上的意義、道德上的意義、價值上的意義、意志上的意義和願望上的意義等等。意義是心靈的創作,意義的開發和拓展的結果更豐富了心靈的內涵,加強了心靈的運作能力,深化了人類心靈的涵量與向度。我們可以說人類心靈的演化和他的記號意義的開發互為因果,互動相生。在這種觀點之下,我們也主張人類心靈(人心)是記號文化的產物。(本來此說之倡並不足為奇,因為我們業已主張人性是記號文化的產物)。
意義的生發和開展,配合人類形形色色的講故事的傳統,塑造構成人類極為獨特的「意義世界」。人類的意義世界是他在演化的過程中所獲得的最大成就。這樣的意義世界在人類情意和意志與願望的支撐下,塑成人類那獨有而特殊的「精神世界」──包括人類個体獨立自持的精神世界和集体分享共有的精神世界。(由此產生的人類的個体精神和種種大大小小的集体精神)。我們可以說,記號文化所塑造發展出來的意義世界是人類精神世界的蘊藏與源頭。所以在經營人類的精神世界的時候,拓展和加深意義世界的內涵和向度成了首要之務。這也說明為什麼理論問題或概念問題為什麼成了解決實務問題的必要條件。
人類的精神世界,不論是在個体的層次或在集体的層次,都是決定他的意志與作為的原始動力和理念支柱──特別是那些有關價值、有關道德、有關品格、有關意境的意志決定和作為選擇。簡單地說,人類的精神世界決定了我們的人生取向和生命品質。
談起「世界和平」的問題,那是一種價值問題、一種道德問題、一種感情問題、也是一種意志問題。這樣的問題除了實務上的技術問題而外,首先必須在我們的意義世界和精神世界加以定位、闡釋、認定和確立。
和平不僅是一種物理和生理狀態,它也是而且更是一種心靈情境和精神品質。世界和平的問題不能單憑武力和法律去加以獲取和保障。世界和平必須建立在人類的心靈中的精神世界的基礎上。我們必須從道德、從感情、從價值、從意志和從願望的向度基礎上,實現和維護人類的世界和平。
經過人類歷史上的無數戰爭,特別是歷經兩次的世界大戰,以及之後的幾次地區戰爭,我們已經深切体會到「止戈」只能為「武」。此外,長久以來各式各樣的戰後和約,以及各種國際維持和平組織之設(包括當今的聯合國之設立和運作),也並不能確實保証長久不衰的世界和平。也就是說,政治組織和法律似乎也不足以促進和維護堅實的和平。我們還需要更加深層,因此更加穩固的基礎。基本上,和平的最深基礎在於人心,在於人類的精神世界,在於我們的價值、感情、道德、意志和願望。
事實上戰爭只不過是人類彼此之間「不和平」的其中一種表現方式。人類彼此在價值上鬥爭,在道德上鬥爭,在感情上鬥爭,在意志上鬥爭,在願望上鬥爭。不同的價值為什麼一定要互相鬥爭?不同的道德為什麼一定要互相鬥爭?不同的感情為什麼要互相鬥爭?不同的意志為什麼要互相鬥爭?不同的願望為什麼要互相鬥爭?
在一個講究一元論,在一個高倡絕對主義的時代,上述的問題得不到令人滿意的答案。不同的文化,尤其是不同的記號文化,必須經由決鬥與剷除,才能建立人類的文明秩序,才能維持人類的人性語言。如今,這樣的時代已經逐漸過去了。我們正在迎接和重新認識一個嶄新的多元主義的時代──一個不佪的價值、道德、感情、意志和願望全都可以並存互動,對比交融的時代。未來的世界和平需要建立在這種記號文化的基礎上。我們需要在個体的層次上和在集体的層次上建立開拓這樣的精神世界,開創和維持人類期望已久的世界和平。

5.中國傳統的記號文化
如果將這個世界建立成為一個文化上的「多元社會」,奉行多元主義,建立具有多元精神的精神世界是通往世界和平的堅實道路,那麼每一個現存的文化傳統都宜重新反省其原有的精神導向和未來的運作模式。或許每一個文化都需要重新出發,適應新的多元意識,共同建造新的世界性的多元社會秩序。
中國的文化傳統當然是世界上一個重要的文化傳統。我們需要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反省檢討那傳統的中國文化到底要怎麼因應這個時代的新局面,一方面繼續開展自己的文明理想和人性語言,另一方面參與世界文化的建設──和其他的文化比對互動,取長補短,一起創制出更加包涵宏遠的世界文明理想,拓展更加深刻豐富的世界人性語言。
本來古代的中國曾經有過極為豐富,極具活力,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記號文化。可是經過秦始皇的焚書坑儒,以及漢朝的獨尊儒術之後,基本上中國文化的精神面貌幾乎全為儒學與儒術所壟斷,其他諸家,特別是道家和後來的佛家,只能充當後衛,聊備一格而已。所以,談到中國的記號文化,幾千年來幾乎只是困居於儒家的文明理想,以及儒家的人性語言。這個局面一時也難以徹底改變,另謀出路。(五四之後的「西化運動」的失敗,以及晚近馬列主義的文化運動的破產,就是很明顯的佐證)。
那麼傳統儒家的文化景觀得否順利自然地融會貫通於新起的世界文化趨勢,共同參與世界文化建設呢?答案恐怕不是那麼肯定。
首先,我們知道儒家之成為中國傳統的顯學主要是由政治勢力將它「定為一尊」而來。接著,幾千年來儒家不斷在或明或暗的情況下,接受政治力量的保護和指導。這樣的文化欠缺一種由創制而社會化而大眾化的自然開拓過程。它欠缺自由創制的空間和活潑開展的餘地。(比如儒家之中荀子一門就未能充分開展,不管最後它會被接受或被捨棄。這也是儒家發展史上的一大敗筆)。此外,這種定於一尊的絕對主義精神往往更與「家天下」的意識型態結合在一起,造成進一步將儒學儒術演成政治伺僕的方便。這對一種「開放社會」的建立構成極大的障礙,也長期令中國人的心靈和精神世界趨向保守和封閉。傳統中國人的精神世界的拓展結果令中國人走向幽美,走向崇高,甚至走向超越,但是卻沒有走向深刻的涵容,沒有走向忘我存他的開放。從這個角度看,在傳統儒家的薰陶教養之下,中國人在極重大的意義上欠缺一種「開放的心靈」。中國人的個体的和集体的記號行為往往趨向專斷的理性,趨向狹隘的感情,趨向片面的道德,趨向單方的價值,趨向排他的意志,趨向封閉的願望。
如果上面所做的觀察不錯的話,那麼傳統的中國文化需要如何精進再塑,才能在當今這種多元主義精神的大生態中,一方面能夠開展出能夠涵容其他文化,甚至能夠並包其他文化的具有自己的特色,具有自己的身分,並且具有繼續拓展的涵能和活力的中國文化,而且另一方面也能夠在逐步形成的當今世界文化中(雖然這樣的世界文化的重要成素多數源自西方),擔負起一份參與締造,參與改良,參與嬗變,參與演化的實質角色?這是一份雙重而沉重的文化重整運動。我們要採取什麼樣的策略,運用什麼樣的方法呢?
有時文化的重整運動或改造運動可以由文化的復興運動造起。西方經過中世紀的文化嬗變所帶出來的困局,最後通過回歸尋根於希臘文化而重新肯定,重新出發,重新拓展和重新發揚。中國傳統文化是否也可以比照地溯本追源,尋求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多元精神,開拓引發出中國文化上的「文藝復興」呢?如果我們能夠涵容百家,集思廣益,匯精聚粹,整合發揮,我們是否可以耕耘出適應這個時代的嶄新記號文化(比如儒家的家天下和墨家的博愛思潮交會貫通之後,能否產生新的文化面貌,將家天下加以轉生變化而成為「天下家」呢?這樣一來,不是可以兼容並包那「地球村」的當代思潮嗎?)創發起更加高遠的人類文明理想,締造出更加深刻的人性語言。

2000年7月26日
完稿於加拿大蒙特利爾

後記•補述
本文是為了在研究會上宣讀而作,屬於較為簡短約略的論文宣讀版本。該研討會於二○○○年七月二十三日至二十七日,在加拿大之蒙特列爾市舉行,名為 "Coexistence Humaine et Developpement Durable" (「人類共存與持久發展」)。大概主辦者多為魁北克學者(魁北克省多法裔居民,向有脫離英裔統治,自行獨立之議),而且此會受法國基金會贊助支援,因此大部分的論文討論是以法語進行。大會主持人委託長居加拿大的學者劉烈先生籌劃兩個「圓桌討論」,其中之一的主題是「中國文化與世界和平」。劉氏強邀我去參加此一討論,並計劃邀請多名大陸學者參加,會中並設有中、英、法語之即席傳譯,以供不同地區來的學者之需。
幾經耽擱,後來終於答應前往與會。為了方便在中國學者之間討論,論文大綱和內容均以中文寫成。沒想到由於經費問題,中國大陸的學者全部未能前往參加會議,北美洲的一些華裔學者也臨時未能趕到。是次討論會中,除了劉氏和我,另外只有三位東方人。一位是長年執教於加拿大,目前返歸東京的日本人;另外兩位是旅居巴黎有年的越南人。由於絕大部份的與會者都是西方人,於是臨時改以英語口述發表此一論文內容。同時由劉氏即席將我的口述內容翻成法語,方便那些不諳英語的會眾。
經過討論,我發現有一個主題是眾多人所深表關切的。那就是:中國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到底要如何發揮所長,在能在當今的世界以及未來的世紀裡,成功地扮演兩種重要的角色。一方面能夠積極參與塑造愈來愈明顯,愈來愈強勢的「世界文化」,令其朝向優質文化的方向發展,注入中國文化中特有的成素與品格;另一方面,在中國文化的傳統勢力圈裡──特別是在傳統中國文化的「本土」中,也能夠繼續具有活力地向前推進開展,令浸淫生活於中國文化之間的人擁有優良的生活品質和崇高的人性理想,使中國文化在其本土發揮內聚向心的力量,並且對外產生足以導人喜愛欣賞,啟發傾向模仿,甚至招來投身歸化的效應,在多元社會的互動相競的世界中,扮演一份推動人性理想,助長文明本質的角色。
的確,這是當今我們思慮中國文化所面對的最基本而又最重大的問題。有鑑於此,特別在研討會之後,增加補編一節,討論中國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的「回潮重建」問題。為了令此一討論與本文原本關心的記號文化密切呼應,順便在此闡明作者近年來所著意倡發的其中一個概念:「人文科技」。

6. 儒家文化的回潮重建:物理科技•社會科技和人文科技
我們常說這是一個科學的時代。凡是不屬科學或者不合乎科學的東西全都被忽略,受輕視,甚至遭到抵制和排斥。在這樣的大風氣、大潮流之下,大的世界文化固然無可避免地以「科學文化」為主導;就是各個地方的小的區域文化也難以敵擋地受制於這種科學文化的波瀾和風暴之中。事實上,當今所謂的「科學的」時代,並非一種清純專志地崇尚科學方法和科學精神的工作習慣和生活風尚的時代。比較確切地說,當今的強勢文化潮流顯現著一股對於「科技」的嚮往、追求和開拓運用的狂熱。因此,在通俗的層次上看,今日人類所熱烈追求的科學絕大部份只能算是「商品化的科技」(包括軍事和政治所需的科技商品)。把科技──尤其是科技商品籠統混含而又錯誤概括地等同為科學,這是一種文化事物的誤置錯放;它更是一種文化精神和文化方向的參雜纏,甚至謬異亂套。這樣一來,我們不但無法在觀念上區分科學(科學系統、科學知識、科學方法與科學精神等)和建立在科學知識上的「技藝」──科技(科技開發、科技成果、科技商品、科技價值觀等);由此觀念混淆不清和錯誤等同更加引起各式各樣的現代世界文化和現代地域文化之方向迷亂和作法怪異。這樣的文化失誤更進而導致人類社會價值的種種歪曲,以及人類個體精神的徬徨失策和無所適從。從記號文化開展的觀點看,這樣的迷亂錯失容易造成我們精神世界的模糊暗晦,甚至錯體斷裂,因為我們無法清晰地在生活的內涵裡準確地釐清生命理想和文化價值的意義。我們的人生不知朝向何種理想開展,我們的生命不知成了代表什麼「意義」的記號。簡單地說,我們難以圓滿成熟地建立起自己的記號世界,建立起自己的意義世界,建立起自己的精神世界。久而久之,人類的理性、感情、價值、道德、意志和願望也無可避免地處於顛撲彷徨、飄忽不定的境界當中。這是我們目前所面對的絕大徬徨,這是一種深沉暗淡的時代文化的大失落。
運用科技是一件事,服膺於科學精神又是另外一件事。我們在試圖改善生活,精進生命的動機下,尋求科技,開拓科技,運用科技,甚至擁抱科技,盲從科技和崇拜科技。假如我們好好清理概念,檢討心中見解,深入追問運用科技的問題,那麼從中我們必可清理出一些對於文化的持續開展具有重大意義的問題。比如:科技運用的結果到底會引發出何種「生態環保」結果,它將帶出那些「文明人性」意義;怎樣算是善用科技,怎樣算是優用科技,怎樣算是濫用科技,怎樣算是誤用科技等等。經過這類的詳盡討論和從長計議,科技的開發和運用才富有文明的方向,也才具有人性的意義。科技才成為一種合力開創人類記號文化的有意識、有反省、有目的、有意義的創造與作為。
潛心思索科技的問題,我們就會發現不能只出以狹隘的眼光觀看人類文化中的「技藝」開拓和技藝成就。人類的技藝不僅是實用文化的一部分,只充當器物與工具之功能;事實上,人類的技藝更可以配合其他的人類記號文化,開發拓展,推廣應用,顯現出它的精神層次、文明價值和人性意義。
廣義地說,一切將心思情意付諸實現的方法、步驟、程序和輔助工具皆可名之為「科技」或其成果。如果我們也取其廣義,將「科學」等同為一切有系統、有理據、能記號化,因此能夠公眾化(俗成化)和客觀化的學說和信念理論,那麼除了我們慣常指謂的狹義科學──「物理科學」而外,我們也宜同樣注意其他的科學──其他的學說理論和信念系統。簡言之,和物理科學並列開展的,還有「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也因此,跟隨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互動相生,齊齊開拓並進的,就有種種不同的「社會科技」和「人文科技」。這是我們不該隨便加以忽略而等閒視之的人類「文化工程」。人類演化至今,不僅經營開發出物理科學和「物理工程」,他也不斷地繼續經營開發著社會科學和「社會工程」,以及同等重要、而且更加根本的人文科學和「人文工程」。
上述的三類科學,以及與之密切掛鉤的三類科技和三類工程,彼此之間並非隔離絕緣,各自發展,互不相干。正相反地,自從人類的物種伊始、文化初生,這幾類的文化活動從來就是互激互動,相益相長。只是各類活動之間的各自彼此關係常常隨著時代,隨著發展階段和成長速度的不同而深淺不一,疏密有別。也因此,這些不同種別的文化成果之間建立起頗為獨特的交互關係。在不同的世代,它們對人類文明的演化進程產生不同的引導作用和建構效應。它們所扮演的文化意義有別。它們具有各自獨特的記號文化價值。
我們就以「數學」這種人類文化活動及文化成果來做為例子,觀看在人類的文化生態中,諸科學、諸科技,以及諸文化工程之間的關係。所謂數學是人類對於大小、多少、深淺、高低、厚薄、眾寡、秩序、遠近、親疏、冷熱、濃淡等等性質、關係其及運作而做的記號化、概念化、語文化或其他形象化的活動和成就,以及對此等活動或成果之反思、抽象化和系統化的產物。數學活動和數學成果和成就流傳推行於人類各個文化之中。沒有任何文化之發展欠缺此類的數學活動,也沒有任何民族之開拓沒有造就出這類的數學成果。它們之間的差異只在於出發點的不同,著重方向的分別,以及應用的對象和媒介的語言各自獨樹一幟而已。比方古代埃及,由於尼羅河之定期氾濫,淹沒田園,破壞阡陌,必須重新度量,再做勘界,於是後世稱為「幾何」的數學活動和數學成果也就始創興起,應運而生,用來設立定點,拉劃限線,計算面積。由此,各種有關「點」、有關「線」、有關「面」之間的種種性質和關係,以及其表示方法和計算步驟也就逐漸地明諸於世,為世人所認識而成為文化活動的一部分,演成一種文化上的成就。後來,代代相傳,精進改良,系統規範、概念抽象,更成為一種學術,一種科學,甚至演變為一種科技。歐几里德將行之已久的幾何活動和集腋成裘的幾何成果加以抽象化、概念化和系統化──他使用數學上常見的「公理化」方法──另外一種科學和科技:邏輯科學和邏輯科技──將幾何構作發展成為一門科學。其應用經過系統化、制式化的開拓──比如種種「算法」、算式的成立──也更進一步演變出眾人可用,有規則、有定律、有步驟可循的應用技藝──科技。
幾何從測量的活動開展而出,經過有系統的再製和有力的塑造之後,其所演變而成的科技不但比過往的技藝更加準確和更廣涵,應用普遍、技術的發展力強;而且更加富有與人類其他知識的成就相關並容、彼此支撐的「理論基礎」和「學理根據」。後來,幾何廣泛地應用在物理科學和物理科技之間(比如,應用到工程設計和工事實施之上),就是在社會科學,甚至社會科技,以及人文科學,甚至人文科技之間,也不乏幾何學理的啟發和幾何科技的運用。就以人文方面來說,音樂曾以幾何的規律說明樂理和設計樂器,繒畫也曾以幾何定理創發理論(包括視野景觀論)」開拓繒圖之方法和創作程序。(近代繒畫史上還有「幾何派」、「立體派」等)。
值得我們在此特別加以注意而明確再次提出的是,諸種科學之間以及諸種科技之間,在發生上、在學理上、在實際應用上,以及在進一步的開拓生長上,所具有多方面、多層次的交互關係和促成助長的作用。我們最要在此強調人文科學和人文科技對其他科學和其他科技的催生和促長的作用。因此,我們要提議進一步思考中國文化中的人文科學和人文科技如何在當今的世紀裡,一方面積極參與世界文化的塑造,並且在另一方面不斷在中國文化的疆土之上,繼續富有活力地開拓出具有特色、充分銜接傳統的中國新文化。
首先值得我們反省的是,長久而來人們對於各類科學和各種科技所存的理解和所寄的期待往往有失平衡,侷限偏頗,以致引發各種有礙健康的文化開展和幸福的人生追求的偏見和謬誤。讓我們從人文科學的起源和人文科技的開發說起。
簡單地說,「人文」的一切全都導源於人類心靈的塑成和運作活動,以及這兩種過程的交互作用所引發的演化成果。所以,從根底上看,人類的心靈運作的媒體是他的心思、概念和情意;心靈運作的結果塑造了他的理性、感情、價值、意義、道德、意志和願望,從而加強了心靈上的不斷塑造能力,以及心靈運作層次的不斷提升。人類的文明精進和人性演化歸根究底建立在人類的心靈塑造和心靈運作之上。由此,人類演化出他的記號行為,開創出他的記號文化。從此觀之,我們可以說,人類的心靈塑成是一種記號塑成,而且人類心靈的計作是一種記號的運作。
如果我們能細心從這個角度去觀察,那麼人文科學──特別是人文科技的文化定位、範疇界定、實用限度和運作模式等等,也就更能清晰明確地呈現表露出來。
人文科學是人類運作心思、概念和情意這類記號而開發出來的學說和理論。人文科技則是人類依據人文思索(尤其是人文科學)而開拓成就而出的運作心思、概念和情意的結構方法和工作程序及步驟,用以成全人類實用上的、情懷上的和理論上的種種期望和要求。
人類各種族、各區域、各世代全都不斷發展其人文科學和人文科技。中國的傳統文化──當然包括儒家文化──在這方面更是優為之而善為之的一個成例。就以儒家為例:從春秋戰國時代的儒學和儒術的源起發繁開始,直到宋明心學與理學,以至今時今日之新儒學,人類心靈的開發和建設一直是其中最基本而重大的思索課題、爭議條目和演作要領。不論是「誠意」、「正心」,或是「養心」、「養氣」和「養性」,在基本根底上都朝著塑造人類心靈,開發人類心境和營造人類心地,以及演化人類心性的方向尋覓探索和求精求進。從哲學記號學的觀點看,這是人文的探索和人文科學的開拓發展的典型例子。後世的「功夫論」更是在這種意義的延申之下,對於塑造人類心靈和演化人類心性的人文科技之理論探索和系統建構。這是儒家的記號文化開展的基要所在,也是日後發展新世紀的儒學以及開拓新時代的儒術所可望秉承的方法基礎和運作憑據。中國傳統文化的回潮復興可以從這個方向去「著眼」和「著手」。(當然,傳統的中國文化不僅僅是儒家文化而已。)

2000年8月續寫於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