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校對

哲學的取向•功能與定位
──人文科學與人文科技之間

何秀煌



大綱

0.前言:人類的文化開展與文明理想──「文化生態」與記號文化
1.哲學故事的傳統──人生智慧的尋求
2.哲學的取向與功能──人文科技的奠立和人文科技的開發
3.哲學傳統的分裂變局──各門科學的分支別樹與各種科技的互動競爭
4.文學藝術的回潮和哲學的重建與再定位──回首重建與浮動定位
5.文明環保和人性環保──人文科學和人文科技之間


0.前言:人類的文化開展與文明理想──「文化生態」與記號文化


如果我們摘取「文化」一詞那純粹記述的用法,而不採收它價值的意含,那麼我們可以說,凡非造化原則,天生自然的事情、事態和事物全都屬於文化的範疇。也就是說,文化是與自然對立;不屬於自然的,就包括於文化之中 (註1)。據此,我們可以說許多較高等的動物都有牠們自己的文化。人類是最高等的動物,人類擁有自己的文化,此事自不待言。
起初,人類和其他動物一樣,在造化所賦與的「自然生態」中,適應生存,追求續存,並且和其他動物一起爭鬥競存。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演化規律下,人類並非從頭捷足先登,一帆風順。可是,由於人類大腦的發達,知性潛力的豐沛,即使歷經挫折沮喪,傷損失敗,最後終於能夠脫穎而出,後來居上,成為萬物之靈,當上宇宙的主宰。
人類成功的演化歷程顯然不是一條平滑的直線,從頭開始平步青雲,扶搖直上。人類的文化──他那為了生存、適存和續存而開創經營出來的生活方式,不斷在試誤和失敗中演化。他不斷吸取過去的經驗,認識自己所處的生態環境,發展各種潛能,使未來的生存更有把握,令生活的內涵更加豐富,更加進步。
在這樣的演化求進的過程中,人類像其他許多動物一樣,起先全力尋求適應他的自然生態。後來,經年累月,世代相傳,慢慢由比較被動地利用自然生態,進展到比較主動地開發和經營自然生態(註2)。這方面的發展,人類和其他許多動物在根本上也無絕大差異;最多只是等級程度的不同。可是,和其他動物有所不同,甚至大異其趣大別其旨的是,人類在開發和經營他的自然生態之餘,逐步地創造開拓出他那獨特的「文化生態」,用以輔助和改進對於自然生態的開發和經營。於是,人類不只在他的自然生態中演化,而且也在,甚至更在自己所開闢經略的文化生態中演化。久而久之,人類在文化生態中的演化,無論在速度上,在生活內容的廣含面上,以及在生命形式的深度上,全都遠遠拋離超越他在自然生態中的演化。這樣一來,人類的文化生態也就由原來用作輔助開發經營自然生態的地位,喧賓奪主,轉而成為主導人類生活內涵的開發,主導人類生命形式的精進,主導人類演化的主要生態。人類從此不再沉重地受制於自然的生存條件之下。他不再需要通過長遠的行為習慣的改良而演化,也不再依靠生理系統和基因組織的改良而演化。人類獲取了一種改變生活內涵和精進生命形式的自由。那是一種擺脫天然的命運桎梏,重新塑造人性,重新演繹人生的自由。
在人類如此飛躍奮進的演化裡,背後潛藏著一種創發驅動的主力。這種巨大而堅韌的力量起於人類創制記號和使用記號的活動。人類有系統地構作語言,並且朝著多種方向和多種層次開發拓展。在這種「記號文化」的滋長之下,人類成就了他的意義世界,發展他的精神空間。於是,再塑理性,再塑感情,再塑人性。人類激發意志,開拓理想,創造價值,演化出人類獨特的文明(註3)
因此,我們可以說,人是記號的動物。人類所開創經營的記號文化在他的文化生態中,發揮主導的作用。為人類的演化植入一種無法逆轉,不可抹滅的「文化基因」。
當然,許多其他的動物也使用記號,並且在有限的程度上發揮多方面的作用。我們可以想像,早期人類大致上和其他動物一樣,學習使用記號。他甚至模仿參照其他的動物,發展精進他的「記號行為」(註4)。不過,兩者不同的是,許多動物的記號,比如禽鳥的叫聲和舞姿,只是牠們身體官能的表現和精化,在演化的過程中,經過加強或重新發展的結果。當然,許多動物都能夠在適當的情境裡,有意地使用聲音,姿勢和動作,去示意,去表情,去激發特定的效果。這樣,那些聲音姿勢和動作才成為牠們的情意的「記號」(註5)。不過動物的記號往往止於這個地步。牠們記號的形式大多限於自己身體的表現和動作。牠們記號的作用也多停留在當下切身的用途──比如,覓食、求偶、爭鬥、示警、訓練稚幼等等。牠們的記號往往必須依賴牠們的生理法則和一般自然生態中的因果關聯,才能發揮充分的效能。牠們雖然也有自己有限的文化生態,但卻沒有成功地開展出記號文化。牠們沒有建立起意義世界。因此也就開拓不出精神世界。
反觀人類,情況大異。最早人類也像其他動物一樣,依賴自己身體的部位和器官做出充當記號的行為。這樣的記號也經常憑藉生理的法則和其他因果的關聯去建立它的地位,發揮它的記號功能。比如,用來充當示警報危的記號之聲音必須急促而有力。這樣才能喚起同伴的警覺。同樣地,用來表達求偶示情的動作記號必須輕柔而溫和。這樣才能引起對方的好感和接納。這類的生理規律和因果關聯,對人類和其他動物都同樣適用。因為大家都同居共住在相同共享的自然生態之下。當然,對人類也好,對其他動物也罷,這樣的記號雖然具有生理上的基礎和因果上的根據,但是兩者都在各自的群族間藉著使用而固定其記號地位,也依賴學習而強化其記號功能。因此,這樣的表現方式才成為記號,才具有記號的地位和功能。從這個角度看來,凡是堪稱為記號的全都是「文化事物」。人類使用的記號屬於「人類文化」中的項目。同樣的,其他動物使用的記號也屬於牠們各自的「動物文化」中的項目。各種動物種屬各有自己的文化,也各有自己的記號。同一種項目可能是人類的記號,但它未必是其他動物的記號。反之亦然。同樣的,是禽類的記號的,未必是獸類的記號,依此類推。
人類與其他動物在開闢和使用記號上,最大的不同在於人類突破了上述的生理條件和因果規限,逐步走向完全任意創制記號的地步。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重大的突破。他真正經驗到一種創造的能力和創新的自由。人類的記號文化由此起步濫觴。人類成了記號的動物。接下去的開拓和發揚掀起了人類生命形式的改造。人類在他自己的手上演化自己,重新塑造自己。這是人性演化史上的大革命。
所以,人類開始自由而任意地創制記號,那是人類和其他動物在演化上的分水嶺。不過,人類雖然可以任意創制記號,因此經驗到擺脫生理條件,無視因果關聯的絕大創作自由。可是,另一方面,有了記號之後,人類卻無法不顧一切,為所欲為地一味縱情,一切任意地使用它所發明創造出來的記號。為了令自己所發明創制的記號能夠行使它的功能──能夠用來表情達意,能夠用來交流溝通,能夠用來合作互動,他必須克制自己專橫縱情的野性,服膺於使用記號所開展出來的內部規律,遵照使用記號的人與人之間所建立起來的互通和互信。記號起於自由任意的創制,但卻在使用裡變成人類所遵守所跟從的「俗成」產物(註6)。這又是另外一件值得大書特寫的人性演化史上的大事。人類第一次經驗到他必須克制自己的野性,馴服自己的衝動,努力尊重保愛他自己創造發明的事物──珍惜他那記號文化裡的事物。
讓我們在此對這件事略作闡述。記號一經創制而給人拿來充當表情達意,交流互動的功能之後,它也就不可避免地進入一種群體化或社會化的歷程。這個歷程令原來自由而任意創制的記號產生出「公眾化」和「客觀化」的俗成結果。記號成了群族的集體大家所擁有的「公器」。
記號有系統地開展的成果,漸漸形成了我們所熟悉,普遍出現在各群族和和文化裡的語言──包括言語和文字。這種經過公眾化和客觀化,具有內部的構造原理和社群的使用規律之公器,一經普遍的流佈廣用,也就全面而有力地帶引人類走向「記號文化」的大流裡。它成了人類文化生態中最具創生力和最富指導性的成素。
在記號文化的開發帶動之下,人類的記號發揮了前所未有的功能。人類的記號行為也因而躍升進入前所未見的層次。我們剛剛說過,為了令人造的記號能夠順利地行使它的功能,人類學會了克制自己天生的野性衝動,而臣服於人類自己創制的記號系統之下,遵守它的原理,尊重它的規律。這是人類重構他的理性,以及重構他的感情的開端(註7)
人類本來和其他動物一樣,也有他主要基於本能,主要在於求存競存的演化歷程中,所成就的「本能理性」和「天然感情」。(或可稱為「天然理性」和「本能感情」)。差不多所有的動物在生活上都不能一意孤行,為所欲為。不論在覓食,在求偶,在育幼,或在其他營生求存的工作中,牠們全都必須遵照規律和法則。不然的話,小則個體遭遇傷亡,大則群族面臨萎縮甚至絕滅。這種不能隨意行事,必須遵守規範的工作方式,就是動物的理性。那是一種天然理性的表現。同樣地,幾乎所有的動物也具有牠們的動物感情,特別是在牠們求偶和育幼的時候。那時牠們能夠克制平日的本能,馴服一般的野性,轉而變得輕柔而溫順,變得犧牲體諒,變得「強者反弱,弱者反強」。這些表現也是在求生競存中演化出來的表現,否則個體不能延續,否則群族無法續存。所以這種感情也是「情不得已」,無可奈何的工作方式。那是一種天然的感情。人類像所有的動物一樣,也都具有這種與生俱來,在物競天擇的演化原理下,塑造強化而成的天然理性和天然感情。極為不同的是,自從人類普遍進入記號文化以後,他開創了自己那強而有力的文化生態。人類投身於自己所開闢的文化生態中,改造自己的理性,改造自己的感情,改造自己的人性。這是一種文化主導的演化,而不是自然天生的演化。這是一種「人工的演化」。經此演化,人類脫穎而出,從此自別於萬物,從此超越了萬物。
假如我們將物種演化看成是種改造天生條件的「自然工程」,我們可以把記號文化所帶動的改造人類命運的這種人工演化稱作「文化工程」。不過,由於這種文化工程主要不是通過器物工藝著手進行的。它起始濫觴於記號的創制和使用,而且在繼續不斷的人類記號行為中維持,延續和加強。記號是種抽象的事物;它是人心的產物(註8)。改造理性,改造感情,以及改造人性的文化工程是種不斷通過記號的效能,以心傳心,以理達理,以情感情,以德涵德,以志養志的精神工程或心靈工程。因此,我們要特別將它稱為「人文工程」。人類通過以記號為媒體而耕耘開拓出來的「人文科技」,著手進行豐富生活內涵,提升生命形式,改造人性,追求文明品質的人文工程。
以記號為媒體,以記號行為所開展而出的記號文化為動因和主力的人文工程,其進展和成效也需通過充分的時間和必要的歷程。大體來說,人類有系統地開展記號,經營語言之後,人類的語言不再只是一種狹義的工具。它不只是一種身體器官和部位的加強和延申。它的功用和效能也不再止於輔助身體機能,加強人類工作能力,因此增進人類適存機會。語言開發的結果創造出人類的「記號世界」。在這記號世界上,拓展了「意義空間」。人類由這樣成就的「意義世界」,朝向各種不同的方向進發,開闢了他的「精神世界」。人類在他的精神世界裡,涵養孕育出他的精神品質,包括他的理性、感情、道德、價值、意志和人生境界等等。記號文化通過意義的滋生繁衍,開放出各種向度的文明品質。
從人類的記號行為的開展上看,人類普遍使用語言之後,語言成了他不可或缺的表現生活內涵,展示生命形式,探究人類命運,以及創造人性自由的媒體。人類一代接著一代,前仆後繼地在他的語言中表意,在語言中抒情,在語言中傳願,在語言中述志。人類通過語言建立了他前所未有的文化內涵和文明品質。
從人類集體使用公器的活動上觀之,上述的記號行為,經由有心有意的創作安排,開展出普及於各文化傳統裡的講述演說活動。我們可以將它稱為「講故事」的活動。人類發揮想像,尋求知識,拓展經驗,探索命運,創造自由,開展出各式各樣的故事。這種不斷講說故事,不斷重述和修訂故事,以及不斷分門別類創作新故事的傳統,構成了人類文化演化的核心,也塑成了最基本的人文科技。這類創作的成果開發出演化人性的人文工程。人類由記號的動物,進一步開發拓展,變成了講故事的動物(註9)
人類發明故事,開展講故事的活動,建立講故事的記號文化傳統。從此,人性的演化,特別是人類理性和感情的改造重塑,也就和這種講故事的傳統同步前進,互動共生。
一切的記號建構都會衍生出它內部的生成原理和客觀的運用規律。講故事的語言建構是種記號建構,它自然也在開展拓建的過程中,衍生出這種原理和規律。故事的傳統一經開展,定的功能隨即繁衍架疊,接著開支分流。於是行使不同功能的不同種類的故事也就應運而生,接踵到來;並且各自衍生出內部的生成原理和客觀的運用規律。當然隨著人類文化的要求,經驗的拓展,知識的深化,以及想像力和創造力的增進,各自不同種類的故事可以更加精細分支;已經分流的不同傳統也可以融合。我們的文化進展,以及我們的人性演化,都是在這樣的分合互動,異同共振的動態活躍的歷程之中。故事功能的分化引發故事語言的割離。於是性質不同或功能有別的分支語言也就出現了。我們要將這種分支語言,稱為一個個的「小語言」(註10)。人類文化的開展,產生許多這樣的語言。例如,哲學的語言、宗教的語言、神話的語言、科學的語言、文學的語言、藝術的語言、音樂的語言、舞蹈的語言等等。它們各自都在自己講故事的傳統下,開創發展,精進衍發。它們全都獨自或集體地增進人類生活內涵的豐富,加強人類生命形式的提升。

1. 哲學故事的傳統──人生智慧的尋求


在人類創造開展的殊多故事的分支傳統中,有一種故事的傳統在人類的文化中源遠流長,而且在人性的塑造上影響深遠。那就是哲學的故事傳統。
自從人類躍進記號文化的領域,開展他的人性文明的大流之後,意義空間的開拓成了人性文明的大流之後,意義空間的開拓成了人類記號活動中最鮮明,最突出,而且最具創造力的人文工程。工程是用來建構塑造新事物的,人文工程當然也不例外。現在讓我們追想一下,拓生意義空間的人文工程到底建構塑造出什麼樣的新事物?它為人類帶來什麼新的遭遇,新的處境,新的前景和新的命運?
倘若我們停留在感覺的層面,駐足於可感可覺的物理事物和物理性質的界限,那麼「意義」的問題也就無從發生。意義這種記號內涵的興起,就在於我們能夠在物理的事物和物理的性質之外,賦與另外一層可以用來表意,可以用來傳情,可以用來述顏,可以用來抒志的「存在」。這樣的存在當然不是天生自然的事物,也不是依賴存在物理的事物和物理的性質之上,自然而然就會冒生出現的事物。它們的存在是人類對事物加以「記號化」的結果。那是人類記號行為的產物。因此,意義是人創的。那是人類動用記號的人文科技所進行的一種人文工程──也許是最重要的人文工程的成果。
意義的創制,意義空間的拓展,以及意義世界的建構當然全都在人類記號文化的開拓中,相依相存地嬗變和演化。兩者雖然性質不同,面貌有別,可是記號世界和意義世界經常在創生發展上,步調一致,目標相同。一般來說,記號世界的拓展造成意義世界的擴充;因此意義世界的萎縮也會造成記號世界的不振。同樣地,意義世界的積極耕耘刺激記號世界的大力建構;所以記號世界的荒於經營引起意義世界的消沉落後。這是因為人類一方面具有創造發明的能力,有時甚至可以超離記號進行思索;可是另一方面他卻需要藉著記號的結構性和系統性來固定和呈現他內在的心思和情意;尤有甚者,人類需要依靠俗成化了的記號系統,將心思和情意公眾化和客觀化,令本來在個人內心裡開發經營的精神事物,由於記號的裝載呈現,而具有一種獨立客觀的存在。這樣一來,個人的心思和情意也就變成可以傳遞輸送,可以互動交流。人類藉著記號的運作而可以彼此尋訪原來隱藏的內心世界。個人的意識可以轉化為集體的意識。個人的精神可以轉化為集體的精神。因此,在這樣的記號文化裡,人類的意義世界成了可以集體化的世界。它是可以公眾化,可以客觀化的世界(註11)。這是人類的記號世界和意義世界互動互生,相輔相成的結果。那是人類經營記號,投身於號行為的最明顯的成就。從這個角度看,我們也就可以更深一層地瞭解到人類講說故事的行為在人文科技上的意義,以及更進一步地領略人類的故事文化傳統所獲取的人文工程上的成就。
人類開發記號世界的重要性,主要在於它與人類的意義世界在生成上的互為因果,以及在存在上的互為表裡。人類的記號行為為什麼產生如此重大的效應,其中的關鍵在哪裡?
為要回答這個問題,讓我們首先返回思索人類以外的其他動物的情況。我們說過,動物也有動物的文化。動物也有動物的記號行為。在動物層次的記號行為裡,使用記號的主要目的在於建立直接的行動關聯,引起實效的外顯反應。在這樣的以身體行動的關聯和以實效的反應的作用中,自然的因果關係,特別是生理上的交替反射最是採用記號的依據,也是繼續維持記號地位,加強記號關係的力量。比如示警的聲音必須呼叫得急促而驚慌,求偶的姿態必須呈現得熱烈和動人;恐嚇的動作必須做得堅強而有力,生情的行為必須進行得輕柔而溫和。動物在自然演化的過程中,鞏固了這種生理條件,加強了這種記號效能。因此,就動物而言,即使記號的作用也是在運用過程中所建立的習慣,因此或多或少都有俗成性的成分。可是歸根究底,這種動物層次的記號的俗成性,最後也成立在自然的因果關係以及各種動物本身的生理條件之上。動物沒有真正的創造記號的自由。牠們的記號不是隨意的自由創作的結果。
反觀人類的記號行為,情況就大為不同。我們說過,人類的記號可以隨意自由創造。雖然為了加強效果,保證反應,我們有時也承襲動物的記號習慣,採用動物的記號行為賴以建立的運作模式,而兼顧自然的因果關係和人類自己的生理條件。比如,我們有象形字,我們有擬聲字;我們在誦讀吟哦時,可以擺頭作姿,可以表情手勢;可以陰陽頓挫,可以大小高低;我們甚至可以將「大」字寫得大大的,「小」字讀成小小的。凡此種種全都訴諸我們視覺聽覺的因果關係,以及我們輸出輸入記號的生理反應。然而,重要的是這樣的動物層次的記號生成和運作模式,對人類來說最多只是一種輔助性的設計,以加強記號的作用,保證它的效果。其中有些甚至只是人類記號發展史上,比較早期的不完整的運作方式的殘留遺跡。象形和擬聲的記號生成方式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人類在記號行為上最大的躍進,正在於擺脫自然的因果關係,超離人體的生理條件,獨立自主地自由創造。等到記號的生成程序開始,它的運作活動起步,接著在實際的進程中獲取記號的生成原理和運作規律。於是開發出一個個有結構有系統的語言,演繹出一套套有目的有方向的講故事的記號行為。
為了好好地講說故事,為了進一步在分門別類的講故事的活動中精進內容,完成效果,達到目的,人類在開拓記號世界的活動中,成就了一種極為重要的精神事物。那就是概念的形成,概念的固定,概念的比較和對照,概念的衍生和再創,最後拓展出概念的空間,編作出一個個的「概念世界」。人類所創構的概念世界是他全面開發意義世界的基礎動力和運作工具。人類的概念世界也像他的意義世界一樣,通過和記號世界的掛鉤接連,而公眾化,而成為具有客觀性的,可由集體大家分充享而共有的世界(註12)
有了概念之後,人類的記號行為和其他動物的記號行為比較,演變出決然不同的運作模式。人類的記號行為不但無需依賴自然的因果關係和人體的生理條件來保證它的效力,維持它的功能;尤有甚者,人類的記號行為不一定需要導致身體外顯的反應才算成功有效。人類記號行為的目的可以止於人類的概念世界,止於他的意義世界,止於他的精神世界。不僅如此,即使目的在於引發別人外顯行為的記號行為,也是事先通過對方的概念世界、意義世界或精神世界的運作,通過建立對方的認知,獲得對方的贊成,贏取對方的同情,而令他採取行動,進行反應。所以,人類的記號行為超越動物的記號層面,而躍進這種新的運作模式之後,人類的生命形或也就嬗變提升。人類不再只是因果關係和生理條件下的存在。人類記號行為的第一對象在於個別他人的概念世界、意義世界或精神世界,藉此引發行為,藉此建立知識,藉此發育感情,藉此創構價值等等。從事記號行為開始建立個人的個性,建立個人的身分認同,建立個人的自由,也建立個人的尊嚴。人類演化出與一般動物極為不同的生命形式(註13)
因此人類在開闢他的記號世界時,他的記號不但具有效能,具有「用法」;它更具有概念,具有「意義」(註14)。概念是意義的最基本的樣態。人類在經營他的概念世界的過程中進一步發明了各種不同的意義模式。
舉例來說,人類開始逐步開拓他的概念世界──生成概念,比對概念,固定概念,修訂概念,結合概念,建立概念網絡,創造新概念之後,不但能夠相應地創制記號,用以指稱像樹木鳥獸的事物,表達「事物概念」;用以名狀像紅綠方圓等性質,表達「性質概念」;用以稱謂像母子長幼等關係,表達「關係概念」──這三類的概念是人類創建他那概念世界的基石;而且等他開始講故事,分別開展種種不同的故事之後,人類的概念所帶引而出,可以依附在種種記號結構上的意義形式也就不斷創生,擴充與加強。比如,在不同的故事中,人類不但可以名謂存在的事物、性質和關係,也可以指稱沒有存在的事物、性質和關係;他不但可以道說自己經驗過的事情或事態,也可以描述想像中的事情或事態;他可以表現現實的情況或處境,也可以構繒理想下的情況或處境。於是在人類的故事文化的記號活動中,不只字詞生發意義──它直接表現相應的概念,語句也創生意義──它是概念與概念的互相融合,以及概念所成的結構所衍申而出的心思和情意。同時,不僅「字裡」產生意義,句子產生意義,語句「行間」也產生因結構而生和由脈絡而起的意義。這樣一來,人類的意義世界也就在他的概念世界的基礎上創生衍發而起,並且在人類認知、想像和創造發明等種種動力的驅使下,拓展其存在樣態,豐富其實質內涵。人類的意義世界也和他的記號世界一樣──並且通過記號的裝載和表現,經過公眾化的過程,成了一種可以用來表達和開發心思情意的可客觀化的世界。人類意義世界的開拓由最基本的表現概念的意義開始,終於發展到可以用來表現各色各樣的人類心思情意的複雜多面的意義樣態和意義內涵 (註15)
人類的精神現象和精神品質是人類經營他的意義世界所成就的結果。他的理性、感情、價值、意志和道德等等,全都是人類通過記號世界的開拓,相應地經營意義世界的表現。
自古以來,在人類的不同文化中出現一種熱心耕耘記號世界,集中開拓概念世界,以及努力經營意義世界的故事傳統。這種傳統經過早期的辛苦開拓,緩慢進步,累積成果,造就功效,終於在兩千五百年前大放異彩,奪人耳目。人類在他的演化中創造記號,開發概念,以及建構意義的結果,終於在不同的文化傳統裡開創出足以豐富他的人生內涵,可以提升他的生命形式的「人文科學」。由此,人類可望開發出能夠成實致效的「人文科技」,進行再塑人性,促進人類演化的「人文工程」。這種故事傳統就是我們接下去要討論的「哲學的故事傳統」。
人類開始普遍而持續地講故事之後,他所把握的記號、概念和意義不斷地生成擴展,或者嬗變充實,帶引出人生內涵的豐富以及精神世界的拓張。接著在記號的生成原理和講故事的記號運用規律的驅動之下,人類的故事不斷地分化和變形,它的內涵也不斷地加強和整固。它的功能更加顯著,它的目標更加集中。於是有的故事開拓成為娛樂人生的工具,有的故事發展成為慰藉人心的依憑;有的故事指向拓展知識,有的故事集中涵養品德;有的故事加強價值意識,有的增長志氣力量;有的鼓吹集體合作,有的提升個人境界。種種等等,不一而足。等到人類這種記號行為發展到一個頗為成熟的地步,人類接著開始比較有組織,有結構和有系統地把握和開發他的記號、概念和意義世界,用以反映,固定和強化他精神世界的心思和情意,以及願望、志節和境界;於是經過一些個人的努力開拓,大力提倡和熱心推廣,哲學的故事文化也就慢慢展開,漸漸成型,並且步步加強皈深化(註16)
我們可以想像,當哲學的故事活動初起創生之時,那是一種綜合式的故事形式──但卻是種經過挑選,經過過濾,經過提鍊和經過改造的綜合故事形式。簡單地說,人類長久不斷投身於講故事的記號活動的結果,已經在概念的開拓上,以及意義的經營上,創造出頗為豐富而又相當成熟的精神境界。人類不但開拓出創生文化的聰明,同時也累積起守成文明的智慧。人類的聰明導致知性建構的單向的不斷深入前進。人類的智慧引起哲學情思的無止境的反省轉向。人類講述的哲學故事起於人類故事文化的記號行為中所累積的人生智慧。哲學的故事在於進一步闡釋發揚這種智慧,並且在不斷的耕耘這種故事所繫的記號世界、概念世界和意義世界中,提升這種人生智慧,加強這種人生智慧。哲學演成人生智慧的轉向。它也造成人生智慧的尋求。

2.哲學的取向與功能──人文科學的奠立和人文科技的開發


總結來說,我們可以簡單地將人類的故事文化傳統區分為兩種主要的發展導向。有一類的故事是朝向「外展」的,另外有一類的故事則是傾注於「內拓」的。外展的故事指向身外的世界,開闢知性的聰明。甚至更進一步開發相應的科技,增進人類生活內涵的豐富。比如,人類開疆拓土的故事,農耕狩獵的故事,器物機械的故事,養育教化的故事,生財聚富的故事,統治征服的故事,經世濟時的故事,直到物理科學的故事,社會科學的故事等等。這類的故事面對著外在世界的事情和事物,創發人類知性的聰明,去認識它們,去瞭解它們,去利用它們,甚至去改造它們──不管這些事情和事物是天生自然的物理事情和事物,或是人類建構起來的社會事情和事物。這類故事以外在世界的開發經營為取向。人類投身從事的結果往往改變了人類的自然生態,創造建構出他賴以演化的文化生態。在這方面,種種物理科學的成就,各類社會科學的收獲,以及相應的諸多物理科技和社會科技的開發,就是人類講說這類故事所獲致的成熟而豐盛的表現 (註17)
另一方面,內拓的故事指向內心的世界,這類故事旨在拓展概念世界,創造意義世界,建構出人類的精神世界。它造就的是哲學的智慧。它甚至以此為根據,進一步開發相應的科技,促進人類文明的演化,人性的重塑,以及生命境界和生命形式的提升。
由於哲學是內拓的事,哲學活動是種指向內心世界的記號行為;因此哲學旨在從人類的內心裡建立起一個個的精神世界。哲學用來建立人類的精神世界的方法是通過概念的生發,衍繁和固定,並且在概念發展的層次之上,創生意義,塑造意義和建構意義。並且緊接著進一步在人類所構作的意義世界的比照對應之下,經由記號的公眾化和客觀化的結果,創造出可以普及於人心,可以生存於眾人精神世界裡的事物和現象──那些可以在眾人之間比對互動,同有共感的心思和情意;從而生成人性價值和人間道德,從而再塑人類理性和人類感情。
由此可知,在哲學內拓的創造追求之中,起於拓展概念世界的「概念取向」,以及旨在創構意義世界的「意義取向」,從頭到尾都是哲學記號活動最明顯的標幟。它是哲學活動的基礎建材和哲學方法的根本特徵。因此之故,有時也演成哲學在身分認同上的困惑,引起它在功能辨認上的難題。
由於哲學旨在開發概念,構建意義,並且將之表現在記號系統的建構之中。這樣一來,自古人類在從事哲學活動時,經常自覺或不自覺地把從事哲學的方法當成,甚至說成是一種「概念分析的方法」,或者「意義分析的方法」,甚至是「語言分析的方法」(註18)。這種認識和見地自古已然,而今為甚。我們知道,在古希臘的先哲之中,蘇格拉底在追問「人生」意義何在,柏拉圖在探究「公正」到或為何物,亞里士多德在尋求「人類」是什麼樣的動物。這些問題都可以透過概念、意義或語言的尋思查驗,加以引證,給予解答。同樣的,中國春秋時代開始的先哲也普遍勤於此道。孔子思察「忠」「恕」為何物,孟子追穹「仁」「義」之辨,直到宋明哲人的「理氣」之分,在在都反映出這種概念分析、意義分析或語言分析的進路。這是哲學活動的內拓性質使然,原來並沒有什麼特別令人驚異稱奇之處。可是,二十世紀的所謂「分析哲學」,特別是早期的「邏輯實證論」,似乎把上述的分析方法當成是種重新發現的哲學法寶。那些分析哲學家甚至進一步規定這種方法的使用步驟和應用局限。簡單地說,他們提出一條工作原理,名之為「可驗證性原則」,規定了概念分析、意義分析或語言分析所不可踰越的界限。基本上,他們主張沒有一種驗證程序與之相連配搭的概念是不能構成意義 (註19)。在這樣的工作原理或工作「典範」之下,哲學內拓所能行使的記號功能也大大地降低了。人類好像只能自由無阻地在語言的層次上運作。他一經踏入概念的世界,也就變得束手綁足地開發不出足以拓展情意,足以創造心思的意義。這令上述的分析哲學運動產生一大批自由活躍於語言世界之間,但卻遲遲無法創造出新的意義世界,再造更加圓滿更加智慧的精神世界的人。哲學的記號活動經歷了一次偏離人生智慧的尋求的文明大道。我們需要重新考慮哲學的取向和它的再取向。
本來「分析」就不一定是解題的唯一正法。只靠分析常常更不是發明創新的充份有效之道。何況事先限制可能創構的意義類別,何況完全規限可資採納的概念種類!在哲學的內拓的記號行為中,開拓概念原是為了充當創建意義的橋樑;我們當然不可反其道而行,令概念的使用佈局成了阻擋意義創生的枷鎖。不過,在哲學的記號活動中,有時它的進向並不容易捉摸,因此它的進路也呈現一片模糊乏晰的遠景。
我們知道,起於概念的,並不一定止於概念,人類開闢而成的意義世界無需永遠停留在內拓的過程,而不能跨出內心之門,走向外在的世界。事實上,起於內拓的,常常可以用來外展;成就於身外的客觀世界之間,增進改善人類的生活,並且提升精化人類的生命形式。當然,相反的發展方面也屢見不鮮,比比皆是。成就於客觀世界的外展活動,也可以進一步刺激並創生內拓的文化事業。比如,原先起於開拓意義世界的想像活動,可能導致認識外在世界的求知行為,只依概念演作而成就的數學系統可以演成構作物理事物的理論上的工具;本來只在精神世界裡開展的感情品質,可以化作指導群體運作方向的力量;在意志上養成的修身境界,可以發展變成教育下一代的品德人格方法。同樣地,相反方向的刺激和作用也一樣可行。人類的的內拓作為和他的外展活動常常這樣互振互動,相激相盪,彼此摧生,共同增益。這也是人類文化的一大特色。小則身心交流,大則精神和物質互動。這是人類在文化上步步創新的動力,也是他在文明中層層推進的成因。這種互激相成的情況,推動到比較高層來看,起於內拓的人文科學可以繼續而引發社會科學,甚至刺激物理科學;志在開發意義世界和精神世界的人文科技能夠接著導致生發群體事物的社會科技,甚至創生出利用自然改造自然和重建自然的物理科技。相反方向的開發進展也是如此。在這種交互作用和彼此支援的關係之下,三種科學互相刺激生長,三類科技彼此滲透開發。這樣分頭開展與合併增益的結果,令人類不斷創造出更加豐富的生活內涵,不停地走進更深一層的生命形式。
不過,人類所有的記號活動全都處於分分合合的衍發變局之中。一種記號活動展開定形之後,為求進一步的開展,精化和深入,於是內容的細分和形式的別異也接著開始。本來屬於同一個故事傳統的,各自開化出不同種類的故事;本來使用同一種語言講說故事的,各自發展出不同的小語言。這種記號活動的分化,一方面有它的生物層次的原因。個人的生命有限,一個人不管在內拓或在外展的活動中,要顧及創新往往就不能多所念舊,為了照顧深入經常被逼放棄廣博。另一方面,這種現象也有它文化上的因由。不論是內拓的或是外展的記號活動全都通過公眾化和客觀化而凝聚著群體互動共作的力量。可是公眾化和客觀化容有等級程度之分。由於理解和同情都有局限,加上創新代舊的客觀要求,成長之後,自創體系別立門戶往往遠易過嚴循舊制,遵照古方。所以,原來建構起來的典章、制度、學說理論、道德價值等文化事物──所有人類的故事,全都容易分化別立:創造新取向,經歷新定位,開展新內涵。可是更重要的是,一切的記號建構都有它生成衍化的內在原理。記號行為所獲取的成果,不論是內拓的或是外展的,全都不能脫離記號生成和運作的內在規律。在一個故事中,當我們說出一句話時,背後有不計其數的話沒有說出。同樣地,當我們說出一件事情時,接著有不計其數的事情可以跟著講說出來,因為我們的記號活動全都在概念世界和意義世界之中進行。它們內裡早已耕耘出概念和概念之間,以及意義與意義之間的特定關聯。因此,除非我們只是在重述再說同一個故事,否則我們需要把許多已經道出的話語和已經表白的記號和意義關係略而不提﹐作為我們跟著往前說的假定和依據。一個個的記號建構或記號系統也是如此。它往往假定或依據另外一個建構和系統。這時,我們往往需將被假定的按下不表,把當作根據的置之不論。我們為了繼續開拓,往往無暇後顧;為了集中創造,屢屢心不旁騖。我們不把記號作品的幕前現象和幕後景觀合位羅列,一起運作。這是人類記號活動不斷別樹旁枝,人類講說故事無止無境地一直割離分流的記號學上的內在因素(註20)
人類哲學活動的取向、功能和定位,正需要從人類記號活動上述這種分分合合的嬗變情況去加以認識和捉摸。我們應該特別注意哲學的概念取向如何創發和促成種種的人文科學,甚至進一步演繹摧生了形形色色的人文科技。尤有甚者,當這些人文科學和人文科技不斷地處於分裂演變的過程中,人文的記號活動不但停留在內拓的作為上,並且主一步走向外展的活動時,哲學怎樣和由它分離而出的社會科學和社會科技,以及物理科學和物理科技,互動互作,相爭相持。我們要發問:在這樣的長遠的人類記號活動的傳統下,在分離別樹的各種科技和各種科技的競爭較量之中,哲學活動又應該怎樣重新檢討它的取向,重新考量它的功能,並且重新安排它的定位,使哲學活動保持它原有的動力,繼續開展富有創發更新的記號活動。

3.哲學傳統的分裂變局──各門科學的分支別樹與各種科技的互動競爭


當初人類普遍而大量地進行記號活動,積極有力地開拓複雜的概念世界,成就豐富的意義世界的時候,各種雜多分殊的記號行為不斷演化進行,崢嶸頭角。它們彼此互相支援,相互發明;終於成果輝煌,蔚為奇觀。到此地步,人類的生活內涵改變,他的生命形式提升。他深嘗物種演化上的勝利,將世上的飛禽走獸遠遠拋落在競存續存的道路之上。這時人類的意識逐漸開展定型,凝聚深化(註21),在他的精神世界裡開發出自覺、自視、自省和自許等等高層次的意識形式和意識內涵。在這種主體意識和價值意識的興風作浪,激盪發揚之下,人類設想自己的情狀,反思自己的生活內涵,追問自己的生命形式及終久命運,開始走向哲學之路,開始步入人生智慧的尋求(註22)
從這個角度看,哲學的記號活動──尤其是它的意義樣態和意義內涵的開展,尤其是它那人生智慧的尋求,從頭開始就是一種綜合性的活動。它是一種反思性的活動。它是一種創發性的活動。而且,它也是具有實用功效或實踐目的的活動。這就是說,在促進人生智慧的尋求,在導致智慧人生的獲取的功能之下,哲學一方面在原理上具有概念取向、意義取向和精神取向而外,在方法上和操作上,更具有綜合取向,反思取向,創發取向,以及實踐實用取向。這是很重要的哲學定向標準,它主導哲學活動的分分合合的嬗變,決定哲學的再生重構,以及重新定位的問題。
現在讓我們首先簡要地思察一下哲學的「綜合取向」。一般我們常常拿分析與綜合相對。在概念的層面上說,這種對照也許是有用的。它可以進一步追索出兩類活動的工作程序和品鑑標準。可是,從實際的概念創作和意義開發的記號活動的觀點看,分析和綜合的兩類活動必須不斷互相加強,交替著重,才能出現深入而精緻的創造活動,而不只在表層皮面上演作小技,製造雕蟲。因為注重局部縮小和分割片斷的深入專注,並不一定獲取整個結構或全盤系統之所求或所需;相反地,沒有局部基層的深入細察,往往也不能突破舊觀,獲得更上層樓的綜合成就。所以,分析和綜合這兩類活動總是要對照從事,交替進行。這樣我們才能達到既要深入又求高超的境地。哲學的人生智慧的尋求不能停落於單方面單層次的片面努力。它不能只重物質,不重精神;它不能只要現實,不要理想;它不能只顧知識,不顧價值;它不能只論守成,不論創發;它不能只依外展,不依內拓。也就是說,智慧是一種人生的綜合品質。智慧的人生是一種綜合的創發和成就。人生智慧的尋求是一種綜合的作為和努力。所以,哲學活動的綜合取向必須加以著重和強調。
哲學活動的「反思取向」也是如此。人類意義世界的長足開發創生了人類的意識。人類的意識拓展定型的結果,開發出他獨特的主體意識和價值意識的形式和內涵。結果人類開始擺脫只滿足於生理需求的生活內容,擺脫只因應自然演化規律的生命形式。也就是說,人類開創出自己的演化道路,尋求到人性再塑的自由。就在這樣的自發自動,自覺自許的生命進程中,人類追問怎樣的人生算是智慧的人生,什麼形式的生命算是智慧的生命。哲學智慧的尋求不是順著自然演化必定走上的道路。它往往是抵擋生理需求,克制自然衝動的一種文化選擇。離開天生自然的習性,依從人類自己定立的價值方向前進,那不是盲目遵從本能,一味發展本性就能做到。這種人性的抉擇是人類對自己的人生深入反思的成就。人類經過反思,然後立志尋求智慧的人生。
哲學的「創發取向」呢?這就更加容易瞭解領會了。順著上文所說,人生智慧的尋求導源於人類的意識的形成。意識是記號世界,特別是意義世界的產物。追根究底來說,它是人類記號行為衍發出來的成果。這樣看來,哲學這種人生智慧的尋求是人類通過記號活動所創發出來的。它不但具有人類主體性的意向,它更具有人性價值上的方向。不過,智慧之為物必須在人類的生能環境中去發掘創造,特別需要在他的文化生態裡去界定安排。因此,人類必須不斷發揮創造的潛能,克己存他,自制客觀,審時度勢,反觀自省,才能走向智慧的大道。從人類演化的觀點看,哲學顯然成就於「無中生有」;智慧的尋求有時更可能出現於「弄假成真」。我們必須不斷創發,不斷尋求,哲學的事業才不致於陷入僵化。哲學的思索才不致流於獨斷。它才能繼續不斷顯現它的時代意義與客觀價值。
接著讓我們觀看一下哲學的「實用取向」或「實踐取向」。從演化的角度看來,堪稱為「實用」的事物和作為不斷地在改變。起先,也許只有能夠滿足天生本能的欲望和需求的項目,才算是實用的,才具有實用上的意義和價值。可是等到生活內涵精進,生命形式提升之後,實用性的界分也可能發生變化。人類演化成為高度的記號動物之後,不僅依照自然的需求而活,他也託付自己開拓的意義世界而生存。等他的主體意識成熟,價值意義發達之後,他更加能夠超脫於自然天生的本能欲望之外,遵循自覺自許的「願然」理想,克服與生俱來的「實然」境況,努力拓展自我的人性夢想,開闢可以公眾化,可以客觀化的文明價值。
這樣看來,當人類演進到開展人性文明的地步時,人生智慧的尋求就成了他實現人性願然,促進文明價值的實現途徑了。也在這個意義之下,哲學的智慧的尋求對人性,對文明來說變成一種實用上的作為。人類希望通過哲學的「實踐」──通過人生智慧的締造,或是智慧人生的獲取,而進軍人性,而再創文明,以完成人類的願望。顯然地,必須是一種實用之學,必須是一種實踐之學,哲學才能夠行使這種增益人性文明的功能(註23)
不巧的是,作為一種建造概念世界,開發意義世界的記號活動,哲學也不斷地受著記號活動那生成的原理和運作的規律所制約。哲學的活動也不斷地在嬗變演化的過程中。每一種故事文化的傳統都不停地在講述和再講述的歷程中分化別樹,割離獨立;哲學的故事傳統自然也不例外。不管是在什麼地域,不管是在什麼文化傳統裡,幾乎一開始定型顯現,哲學就走向分化的道路。
我們說過,人生的智慧是種綜合的東西。凡是綜合的東西都有複雜的結構和多方的面貌,可以令人由不同的方向和不同的層次去加以討探照量。哲學在於尋求人生的智慧,於是人類很快地就分頭採取不同的向量,各自進入不同的層次去追索研究。這是人類記號活動難以脫離的命運。對此我們往往只有情急迴思,惋惜長嘆。
由於這個緣故,各個文化中的哲學活動總是在自己的歷史背景、生活演化的情狀,以及有心有志之士的開導和提倡之下繁衍開展。各種不同方向的哲學小傳統也就因時因地而生,應情應勢而起。種種不同的哲學的小語言澎湃起伏,交錯輝映,層層深入,蔚為奇觀。中國的春秋戰國時代如此,希臘羅馬之古典時期亦復如此。可是,就在求智求慧的哲學的語言往前拓展而轉趨分化的進程中,各種不同的哲學理念內涵,不同的人生智慧理想,以及不同的人性文明願望不斷展現,不斷成型,不斷為人類的歷史文化帶來往前躍進的個人和群體的動力。在這些不同指向的哲學小語言中,發展推進的結果,有的重知,有的重德;有的尚理,有的尚情;有的講修己,有的講治人;有的究天理,有的究人性;有的傾向人為,有的傾向自然;有的推崇人理,有的推祟神性;有的提倡入世,有的提倡出世;有的教人縱情,有的教人滅慾;有的著眼樂觀,有的著眼悲觀;有的存心積極,有的存心消極;有的入手實際,有的入手玄虛;種種形態,交織衍生,演化嬗變成為我們所熟悉的錯綜複雜和多元叢生的文化形式和文明局面。哲學本身由比較單純的人生智慧的尋求,步步走向局勢複雜,脈絡縱橫交錯的宇宙人生無所不包,萬有萬無皆存俱備的細密不堪的思慮和探究。現在我們也正處於這種繁瑣不盡的哲學的眾多語言交錯的記號系統和意義世界之中。
另一方面,就在哲學的語言不斷分化,小語言林立,小傳統定型流行之間,另外的文化建構也在這種分流成長的風氣的推波助瀾之下,各自漫衍,成長壯大。特別是那些知性的文化建樹,更加開拓出史無前例的巨大成就,為人類的生活內涵注入新的價值,也為他的生命形式開闢出新的意義。
本來哲學的尋求並不是人類記號活動的導源成因。相反地,它是人類記號活動的一項結果和成就。那是人類開拓意義世界,生發種種意識之後而達到的一項記號活動的高潮。當然,自古以來,人類殊多記號活動不斷帶出不同種類的文化成就──包括知性方面的,感性方面的,德性方面的等等。這些不同的人類文化成就在不斷開展的過程中,而今遭受來自哲學分化力量的強勢衝擊,在各自發展的方向和內容上,增添了新的動力,吸取了新的指標,邁進了新的里程。在那殊多分流的文化建樹的嬗演變化之中,有兩類的分流演化的軌道強力而深遠地左右哲學活動的變局,干擾了人類尋求人生智慧的記號行為。第一,哲學的記號活動分裂開枝的結果,在知性的開展上建立了不少豐碩的成果。其中最值得我們稱道的,就是經由原來的哲學活動所直接派生而出,或者受其衝擊而加速成長的種種分門別類的「科學」(註24),以及由此而衍生出來,或受其影響而開發成功的林林總總的「科技」(註25)。種種科學獨立開展的結果,吸引人類知性的潛能,屢創人類認知文化的高峰。加上科學的理論成就支持並刺激科技的進一步開發,科技的開及發又進一步引起科學的向前探索;兩相得益,互激互發。科學與科技的聯手前進,特別是科技在科學的支撐下的長足進步,為人類的生活提供了許許多多新奇而又功效顯著的實用內涵,為人類增添他長久以來胼手胝足所無法企及的勞動成果。人類的生命形式的增進顯露出新的一道曙光。科學和科技──尤其是物理科學和物理科技,特別是這兩者的結合,好像成了人類文化生態裡的一股地心吸力,吸引匯聚著人類蘊藏待發的心力與才華,將其導向開拓科學,疏往開發科技的文化活動。漸漸地,在人類的記號世界裡──在他的概念世界,他的意義世界,他的意識世界,以及他的整個精神世界之中,到處充斥著科學和科技的心思和情意。科學和科技不僅成了變化人類生命形式的工具,它們更成為演化文明方向,再塑人性品質的主要策動力量。人類由一個追求人生智慧的文明高峰,走向另一個不講究文化的綜合取向,不重視文明的反思取向;專門發揮知性成果的創發取向,全力追求開物致用的實踐取向的新興道路。在人類的精神世界裡,「智」的開發的動力逐漸被「知」的鐨研的興趣所取代。人類由一種尋求哲學的智慧以增進人性生命的動物,投身轉向,變成一種追求科學的認知和科技的實用,以豐富生活內容,加強生命享受的動物。
本來知性的開展正是人性演化的必經之路。哲學的記號的分裂支流也是人類記號行為開展規律中的勢所必然。那麼人類那哲學智慧的尋求是不是僅僅變成了在他開發精神世界,演化文明人性的歷程中,曇花一現的古舊夢想和逝者已矣的已故願望呢?人類是否從此不再可能成為充滿心思情意的智慧的動物,而只能一去不返,變本加厲地變成勇往直前的認知的動物呢?
如果哲學活動的分裂在所難免,如果各門科學的分支別樹勢在必行,如果各種科技的長足開發又是理所當然;那麼今日我們所引以為憾的哲學智慧匱乏,又要從何處尋根醫療,從那裡對症下藥呢?我們要怎樣繼續開拓我們的記號世界,怎樣重新開發我們的意義世界和精神世界,才能夠令我們接著開展出更加健康的文明,重塑起更加完美的人性呢?
從表面的層次立言,我們也許可以說,今日人類文明傷殘之局,或是哲學文化貧弱之病,主要成因在於人類對不同科學的偏頗發展和輕重對待,並且對於不同的科技也總是厚此薄彼,不能一視同仁,同採並用。我們也許要埋怨,一般世人對物理科學總是一窩蜂地推崇備至,然而對人文科學卻鮮有例外地敬而遠之。同樣地,平常的人談起物理科技則拭目以待,熱情投入;可是一說及人文科技則充耳不聞,無心以對。當然,這是一般的普遍現象。不過,我們也需注意,人類文明的演進不應只是一般群眾蜂湧而至,你推我擁的成果;它更加需要一些有識有志之士的熱心提倡和辛勞工作。每念及此,我們不禁就要發問,我們這些從事人文科學的人,尤其是志在採索人生智慧的哲學之士,是否也一樣太早放棄自己見識上的堅持,以及心思情意上的開明暢達;不在物理科學和物理科技的背後搖旗吶喊,不擁抱著「認知主義」在時代的浪潮裡隨波逐流?考諸二十世紀的人文科技的變異,證之於我們這個時代的哲學局面,上述的憂慮顯然不是無中生有,不是無的放矢。
不過,另一方面我們也應該採取比較高遠的眼光,從演化的觀點去思察人類文明建樹的得失,以及人性再塑成果的高下。如果我們採取這樣的「識野」,那麼這個世紀那看來積重難返的人文科學的萎縮不張以及人文科技的頹廢不振並不必然意味著人類文明高峰已經一去不返,人性的「文藝復興」變得永世無望。因為從演化的觀點看,人類的文化發展總是在試誤,在實驗,在不斷吸取教訓,在不斷修訂和改進的過程之中。除非有朝一日,整個人類滅亡絕跡,那才是他的文化創新和文明發展的休止符;否則在人類文化的巨水長流之間,時有文明的順潮,間有文明的險湍;時有人性的高峰,偶有人性的低谷,那是人類演化的歷史常態,而不是文明倒退,人性不再的必然徵兆。同樣的道理,當我們目睹本世紀有些哲學流派的自我否定,當我們見證一些哲學家所提議的自清、自除和自滅的運動時,我們也無需急於斷定那就是哲學的死亡。這樣的哲學風潮可能正是我們重新思索哲學前景的契機,令人在這物理科學的文明和物理科技的文化的高峰頂盛時期,低迴沉思,再想一過。哲學的人生智慧的尋求要如何重新起步:它的取向如何,它的功能怎樣,它要怎樣重新定位?
當哲學尚未完全分裂變形之前,知性的開展曾經是人生智慧的尋求的必經之路;同樣地,在人類漫長的演化歷程中,科技也一直是人類用以改善生活內涵的工具,用以精進生命形式的利器。而今,正當物理科學的進展如日中天,物理科技的開發高峰迭起的時代,我們不是應該把握局面,善用物理科學和物理科技的當前成就,配合社會科學和社會科技的開展,努力促成新世紀的人文科學的進一彥的拓展,以及人文科技的更高一層的開發嗎?思前想後,心存人類文明的演化,這也許是我們最亟需迫切投入的新哲學運動。開展另一層次,另一高度的人生智慧的尋求。
如果這樣的思索基本上把握了未來人類文明演進的重要脈搏,那麼我們應該如何善用物理科學和社會科學,如何動員物理科技和社會科技,以促進人類意義世界的成長和精化,建造出更加健全的意識世界,開發出更加圓滿的精神世界,將人類那智慧的尋求帶向更高更深的層次?在古老的時代,人類所創造的知識有限,他所把握的科技也粗糙不精。他們所可望獲取成就的也許只是相對上的小智小慧。而今,我們成功地創造了遠較高深的知識,日新月異地開發出遠為精密的科技,這不是我們用以拓展相對而言的大智大慧的絕好契機嗎?
這樣想來,關心哲學的未來發展,寄情人生智慧之尋求的人,而今所面對的一項當務之急似乎就在於如何在各種科學分支別樹的發展局面之下,摘取各方面的知識成就,統合於人類的精神世界之中──更完美地開拓他的意義世界、意識世界、價值世界等等,用以健全人類普遍的心思和情意。此事看來知易行難,因為人類幾個世紀以來一直進行著分裂式和隔離式的知識創造和知性發展。在這方面人類早已演化成為識野狹窄眼力深入的動物。他善於分析塵沙芝麻小事,但無意綜觀宇宙人生大事!可是,這樣的困難就令我們文明的演化駐足不前嗎?人類從遠古時代開始,赤手空拳,蓽路藍縷,歷經千辛,排除萬難,步步演化至今,難道我們要從此宣稱人類的氣數已盡,他的能力已竭,再也無法跨越另一個演化上的高欄,創造出另一個人類文明的高峰?
人類是充滿進化潛質的動物。我們分明無需如果沮喪悲觀。況且,人類至今已創造出那麼多高深的知識,把握到那麼多強而有力的種種科技。照理,人類現在比以往任何時代都具備有更加完備的認知和更加有效的方法,去克服他在文明演化上所遭遇到的困惑和疑難。我們自然應該努力提倡人類精神世界的重建,不斷提倡人類心思和情意的健全和提升,鍥而不捨地提倡人生智慧的尋求。這就是為什麼哲學永遠不會死亡的原因。這也就是為什麼在當今這個豐富而多難的時代,哲學更不應該自我否定和自求滅亡。哲學家身負重任,責無旁貸。
事實上,經過大半世紀的激烈演變之後,人類已經逐漸認清當今人類文明所遭遇的困境與危局。人類對於自己文明的前景慢慢生發出一種「危機意識」──這也正是人類不斷開發其意義世界,包括他的意識世界的成果。我們慢慢體認到上述那種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危險,以及只重開拓知性能力未能兼顧其他心思情意的開發所引起的弊端。這正是我們急起工作,努力奮進的時候。讓我們好好把握這個人類開始自覺的時機。
不過大凡文化建設或文明成就上的事,全都應該「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如今,我們要扭轉人類文明的演化的走向,重新奠定那尋求人生智慧的哲學之路,當然也需要秉持高遠的眼光,同時必須進行堅實有效的實踐工作。屬於用來著眼的大處那高遠的目標和理想,我們已經說了不少,無需重複加強;可是有關小處著手的實踐原則或工作方法又怎樣呢?
這是一個科學的時代,尤其是個物理科學的時代;這更是一個科技的時代,特別是個物理科技的時代。我們現在要著手進行人類文明的重整再建的工程,必須把握這個時代的認知成就,善用這個時代的科技力量。在實踐的層次上,違背時代的溯流,徒令改革的工作當風逆水,寸步艱辛。相反地,順應時代的精神,駕御時代的動能,直讓重整文化和再建文明的工程順流推舟,事半功倍。因此,我們應該提倡各類科技之間的交流互動,滲透開發和加強效應。我們應該特別提倡善用不斷開發的尖端物理科技,通過普及於群體之間的種種社會科技,用來進一步開發能夠拓展人類的意義空間,精化他的精神世界的人文科技。未來足以左右人類演化轉向的文化生態,在極端重大的份量上,將取決於人類那三種科技的開展──它們如何競爭互動,如何滲透開發,如何結合成為一股無法抵擋的雄厚力量。
比如,現在我們愈來愈擁有先進的電腦科技,以及高明的資訊科技──這些綜合科技的開發得力於種種人文科技,包括邏輯算術科技,以及語言記號科技等等。我們要怎樣進一步設法通過已經存在或者加以改良甚或重新發明的種種社會科技──包括教育制度、經濟結構、生產方式、家庭組織、人際關係,以及其他種種的社會建構和群體演作模式,去精進人類的精神世界──去進一步開拓他的意義世界,更健全地提升他的意識世界,更美滿地開創他的價值世界;令人類的心思和情意走向智慧的尋求,走向哲學的道路。我們現在埋怨人類愈來愈將他的知性純粹工具化,將他的知識大幅度加以科技化。他們只知開物應用,只求享受實惠,人類不再普遍地將知識的創造和科學的建構當作是可以增進見識,提升胸懷,培養品味,甚至建立人生境界的活動。可是這種風尚一定無法逆轉,這個趨向必然一去不返嗎?我們有沒有具體地嘗試利用當今的電腦聯網,運用種種多媒體的傳遞方法的引人功效,通過教育的組織和結構,努力去進行為真理而知識,為人性而科學,以及為文明而科技的重塑文化,改造傳統的記號活動呢?如今,橫在我們面前的正有一片遼闊待拓的天地。

4.文學藝術的回潮和哲學的重建與再定位──回首重建與浮動定位


在上一節的討論裡,我們提及在人類文化不斷分流演化的歷程中,有兩類分流演化的趨勢強力而深遠地左右了哲學活動的變局,干擾了人類那尋求人生智慧的記號活動。接著我們思察了那分流演化的第一種趨勢,也就是哲學活動的分裂開枝,在人類知性上建造出種種科學,開發出種種科技的嬗變演化。現在讓我們接著討論第二種同等重要,影響甚至更為深遠的分流演化的趨勢。簡單地說,那是文學藝術和哲學的隔離發展,分道揚鑣。
我們說過,人類開拓記號世界,經營意義世界,建立他在精神世界裡的成就。這令他邁向文明,邁向人性的演化。在人類所經營的意義世界裡,各種樣態的意義互相刺激而成長,它們也彼此競爭而分化。比如,「知性意義」成長的結果,令人類由動物理性走向文明理性。「感性意義」衍發的結果,使人類由動物感情走向文明感情。可是我們也說過,這樣的記號世界和意義世界的成長衍發,也帶出分裂別樹,脫離開展的局面。意義世界的分裂令種種不同的小語言深入開展,突出林立。這更加深種種樣態的意義拓展之間的鴻溝。在知性方面,科學知性和科技知性的分合開展和所獲成就已如上述。它們的分門別立所引起的偏頗困局也經闡說細道。可是其他樣態的意義開展,以及它們在經營過程中所產生的分立脫離情況呢?人類的心思和情意在感性意義上,在德性意義上,在其他價值意義,意願意義,以及其他樣態的意義上,又開發出什麼成果,演化成什麼樣的分合變局呢?
人類在川流不息的講故事的記號活動裡,不斷展現他的心思情意,開拓出不同樣態的意義,建立起結構複雜,內涵豐富的意義世界和精神世界。這樣的記號文化成就表現在不斷湧現的一個個愈演愈精,愈作愈深的小語言之上,然後接著又回饋到人類故事文化的講說傳統之中。人類活在這樣的故事文化裡,不斷地精進他的生活內涵,不停地改進他的生命形式。當人類的價值意識成熟,他的主體意識突出,因此對自己的生命有所自許,對自己的命運要求主權,對自己的演化方向把握愈來愈多的自由之後,他的各種自覺意識也就並起同生。人類發放了種種的文明喊吶,演作出種種人性的呼聲。這些喊吶與呼聲也再通過種種的故事,流傳演化,分裂變形。其中一種重要的故事傳統就是文學和藝術的傳統。這是一種極為龐大紛繁的故事傳統,其中包括詩歌、散文、小說、戲劇、舞蹈、音樂、雕塑、繒畫、說唱,以及其他造型藝術和綜合藝術等等的小傳統。
這類文學和藝術的文化傳統雖然各自都因本身記號載體的特質和限制,以及本身內在的生成原理和運行規律的別異和分歧,因此各自或多或少具有自己獨特使用目的和成效功能;不過它們各自在獨立演作,或並聯混合表現時,全都旨在標示人類所追求的文明品質和人性理想,打破命運枷鎖,解放生命自由。這樣的文明品質和人性理想的追求,基本上就是人類哲學的心思情意的開端。哲學不管從形式上或從內涵看,全都不是憑空下凡的全新品種。它從很古的年代裡,已經潛伏存在於人類種種的記號行為之間。它在人類的源遠流長的故事文化中,不斷冒升出現,探頭顯形。人生智慧的尋求本身正是在人類記號文化的演化歷程中,分合互動,結晶成形,而塑造出來的綜合的、反思的、創發的、以及具有實踐意義的故事傳統。關於這個哲學的故事的來歷和身世,我們只要注意一下當它在早期初發的時日,其所具有的記號形式,以及是所經營的意義內涵,也就更加容易明白。
不論是在中土,或是在西方,當哲學的傳統初定,哲學的記號活動呈現出它的生成原理和運作規律,哲學的故事逐漸衍化出它的功能,發生出它的效用的時候,哲學的記號活動通常並不是穿戴著現在我們所常見的記號外衣。不論我們所注目的是孔子、孟子、莊子或老子的作品,或是蘇格拉底、柏拉圖,甚或亞里士多德的活動,我們都發現那時候的哲學的記號活動絕非純粹以論說演繹,推理證明的形或為之。那時候所使用的故事語言,即使是種精化了的小語言,但卻不是功能狹窄,用法單調的「技術性」的語言。那時候的哲學語言,就算是種小語言,也和那時候的大語言能夠發生全面的交流和多方面的互動。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那時的哲學語言和同時代的文學語言與藝術語言──比如和那時的散文的語言、寓言的語言、話劇的語言和說唱的語言等等,具有共融親和的互通關係,以及同情互生的合作功能。事實上,蘇格拉底的哲學交談就是富有心思的故事對白。柏拉圖的哲學對話錄就是充滿情意的戲劇結構。同樣的,孔子的《論語》不是表達哲思的上好散文?老子的《道德經》不也是文義並茂,華實兼備的長詩巨構?這些哲學的故事作品,雖然使用精化再製的語言,但是卻和當時的文學藝術的語言脈搏相通,精神交映。這樣一來,哲學所開拓的記號世界,以及它所建造的意義世界,和文學藝術所開發的精神世界不但互融互通,一脈相承,而且經過互動再生和分合重建的哲學記號活動,也就更能不斷地繼續發揚哲學活動那綜合式,反思式,創發式,以及可供實用實踐的方式,在人類的意義世界中,向前開發出各種樣態的意義內涵,令人類更能採取哲學的記號活動,作為尋求人生智慧的橋樑。
可嘆的是,人類還來不及普遍地開展出充分的人生的智慧,用以指導他的生活內涵的改良以及生命形式的演進,並且發明有效的物理科技、社會科技和人文科技,將這類人生的智慧代代相傳,世世承繼,不斷闡揚,陸續發揮之前,人類記號活動的分化開枝力量早已接手掌管文化演進的方向。
起先哲學放棄了感性等等意義模態的開拓,將這類文化開發交給文學和藝術。哲學集中發展知性意義,經營文化中那些所謂「義理」上或「理性」上的事。後來,就連知性意義的開發也支籬分裂。各種科學和各種科技不斷分枝別樹,各自鑽研精進自己劃定範圍內的知性的意義的小世界,開展自己知性文化的小語言,講說自己的知性文化的故事,發揮自己的知性文化傳統。這樣的支離分立的知性文化,有時固然能夠彼此支援,互相加強,進一步推展人類知性上的成就,加深人類理性的演進。可是有時也因為各門科學的閉關自守,以及各種科技的絕緣割裂,各別開發出彼此沒有互相照應,各自為政,欠缺統合的品質標準和價值目標。因此也演成人類意義世界的分歧和斷裂。在極端的情況下,甚至造成知性上的分崩離析。最後各自據壘抗爭,盲目前進,製造出偏頗的理性,演生出獨斷的理性。身處二十世紀末,我們已經愈來愈清楚地見證這類分化下的偏頗以及隔離中的獨斷。現在的物理科學幾乎純粹以狹小天地的知性意義的追求為第一要務,甚至為唯一要務,其他域外的知性意義自然無暇旁及,更無力兼顧,罔論其他樣態的意義。而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似乎在適應時代的知性文化的發展上尚嫌步調緩慢,行動無功,更談不上積極彌補知性開展的偏頗,有效制止理性分裂的獨斷。而物理科技的開發就更加取向單純,目標頑固。它所開發的科技知性不但不理會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的文明追求,甚至對物理科學的文化成果也難以多加迴顧。物理科技演化出人類那最沒有充份接受反思和批評,最難加以控制和駕御的狹隘知性和獨斷理性(註26)。演變下來,就產生我們今日普遍經驗到的知性強烈分化的局面,以及理性多方偏頗的現象。我們今日只能比較有效地開發我們的狹隘的知性意義,特別是那物理科技上的工具意義,因此比較能夠具有高度客觀地拓展我們的知性理性,尤其是「工具理性」。對於其他樣態的意義,諸如感性意義、價值意義、道德意義和意願意義等等,則心力茫然,無所適從;所以開展不出比較充實有力的「感性理性」(註27)、「價值理性」、「道德理性」和「意願理性」等等。
文學藝術的記號活動和哲學的記號活動分裂支離的結果,對人類意義世界的開發經營也產生同等分崩離析的消極後果。哲學退入知性和理性的追求,不斷喪失疆土,一味劃地自限,最後步入純粹概念的思索和全然論證的爭執,險些甚至走向抱殘守缺,甚至自除自毀的道路。反觀文學藝術,由於放棄知性上的充分把握,以及理性上的聯手發揮,也常常走入感性的隨意和狂妄,以及知性上的無力與迷惘。在耕耘開拓人類的意義世界的記號活動上,它往往將知性上的追尋當成並非本份之內的工作,把理性上的開拓視為力有不逮的遙遠鵠的。於是,發展下來文學藝術往往在記號的形式上,以及意義的內涵上轉而走上開拓「感人」的語言的路線,而不兼顧經營「服人」的語言的目標。捨棄知性意義的兼營並顧而自限於感性意義的拓展開發,長久下來令知性和感性的發展分烈出不同的記號形式和意義樣態,各自採取不同的小語言,開闢不同的意義世界,創造不同的文化內容,指向不同的文明價值,塑成不同的人性取向。我們在後世裡所見證到的感情和理性的分離斷裂,從記號活動的演化觀點看,老早植因於文學藝術的記號活動和哲學的記號活動之間的分化和斷裂。一方面文學藝術繼續拓展感性的意義樣態,並在所開發的意義世界裡促進人類的感情、價值、道德和意願等等的拓展。可是由於文學藝術自外於知性意義的開發,對於不斷演化增進的人類理性多只是袖手旁觀,而不能採取積極的開導和有效的參與。這樣一來,當知性以外的人類精神事物──像感情、價值、道德、意志和願望等等,在記號活動的分支別樹的演化過程中,遭受衝擊而喪失繼續一貫開展的合理原則時,或者那些精神事物受到仍到知性的挑戰而急於尋找支撐維護之際,文學藝術顯得在知性上匱乏失調,在理性上軟弱無能。這樣下去,本來可以開發人類知性以外的精神事物的文學藝術,經不起內外夾攻的壓力,往往無法繼續奮發進取,澎湃拓展。輕則迴流轉向,閉關自守,只尋求振撼感覺,激動情緒,變成人類生活苦樂的調劑,充當人類生命形式的隱約的幽靈;重則喪盡開發精神世界的旨趣,和人類其他的記號形式爭取實用價值,換來工具意義。今日我們文學藝術商品化,就是這種知性和感性的分裂斷離的一種敗壞結局。
另一方面哲學分外出種種科技和種種科技之後,不管哲學,科學或科技,幾乎全都以標榜知性,抵制感性為主旨;以提倡理性,壓抑感情為能事。這樣一來,從離斷的知性和分裂的理性當然拓展不出人性中那價值上的事,那道德上的事,那意志上和願望上的事,就連人人都明知重要非凡的人性感情也變得開展無功,進退失據。演變至今,人類的感情也常見被人商品化和被人工具化──在這講究自覺,講究人權,講究人性自由和講究生命尊嚴的大時代!我們常常看到現在有些人並沒有涵養擁有內在價值的人性感情,他們使用感情工具,像擁有物理科技似的,配備著一顆「用先即棄」的心。可驚的是,工具理性也許依然不失為人性理性,然而工具感情已經愈走愈遠離人性的感情 (註28)
人類記號活動的分崩離析演化開展到如此斷裂破碎的地步,已經明白顯出與人類一直以來的文明理想左右分歧,格格不入的危局。這種情況直令關心人類文明開展和人性前景的人憂慮難安,無法坐視。我們必須重新思考我們記號活動的方向,重新檢討我們拓展意義世界,開發精神世界的方式和手段。在種種意義樣態的開墾的分分合合的變局之中,重新拓建比較健全和比較平衡的人類精神世界。這是人類文化的改造重建運動。這是人類文明的迴思轉向運動。這是文明人性的再塑演化運動。簡言之,這是哲學智慧尋求的再出發。
每一段人類的文化都有它獨特的品格,發展的大勢,以及所面臨的重大問題,或所處的特殊困境。因此,當我們要思考時代的艱難,提出文化改革的方案時,我們那匡時濟世的主張也需緊扣目前人類文化的獨特品格,發展大勢,重大問題和特殊困境。根據以上的闡述,目前人類文化演變的一個絕大特徵就是記號活動的分崩離析。由於人類各種樣態的意義開拓之間缺乏節制調和,失去平衡互動,導致人類文明追求目標的支籬破碎。在這種文化內涵各自為政,文明理想惡性競爭的失控演化之下,常常生發反文明、反人性的「反淘汰」現象。劣幣驅趕良幣,優秀的文化淪為弱勢文化,強橫的文明變成強勢的文明。這樣的盲目運轉下去,在理性上容易演成偏頗的感情驅趕平衡的感情;在道德上狹隘的道德驅趕廣含的道德;在價值上片面的價值驅趕遠大的價值;在意志上專橫的意志驅趕超凡的意志。果真如此,人類又要重新計慮如何避免淪為野蠻,怎樣復興文明;怎樣重新尋求人生的智慧,怎樣令淪落的哲學回頭轉向,重新起步。
我們當然無法從人類文化的起點開始。我們唯有在當前的文明局勢之下迴身轉向。在這個科學和科技的時代──尤其是物理科學至上,物理科技第一的文明趨勢下;在哲學經過分裂支離,儼然陷入概念的雕蟲,淪為證辨的小技之餘,有兩類的重建文化和振興文明的運動值得我們大力提倡,努力經營。第一是在當前知識內涵豐富,認知方法齊備,知性原理的自覺高漲之時,全面提倡各種人文科學的「哲學化」,參與人生智慧的開發,共同經營更加圓滿的意義世界和精神世界。而且更進一步結合物理科技和社會科技,不斷開發增益文明,功效人性的人文科技。第二是哲學本身的脫胎換骨和改造更新,使哲學不只局限在知性意義的開拓,更要重新邁向其他意義樣態的經營──特別是感性意義、德性意義、價值意義和意願意義等等意義樣態的經營,令哲學能夠重新開導,再次拓展人生智慧的尋求。以上兩類文化重整和文明振興運動都以哲學的重新起步為主要關鍵。前者是哲學的外展運動,後者是哲學的內拓運動。兩者應該一併進行,內呼外應,以彰成效。讓我們在此首先討論後者。
我們曾經說過,文化上的事必須大處著眼,小處著手。為了整建更加圓滿和更加平衡的意義世界和精神世界這個文明上的大理想,我們首先需要放低眼光,固定在重建哲學這種小語言的記號活動層次之上。希望有朝一日,哲學開出的花果能夠引導人性文明的語言,為人類開發出更美好的生活內涵,演變出更崇高的生命形式,開拓出更加智慧的人生。可是為了在文化不斷的嬗變歷程中,除困去難,承先啟後,而不是由零開始,從無創作,那麼除了大處著眼和小處著手之外,我們更需要提倡「前瞻開拓」的眼光和「回首重建」的心懷。現在我們面對著哲學崩潰萎縮的危機和困境,尋求哲學的自我更新,以便重新開始更富生命力,更能增進文明,更能演化人性的哲學記號活動,情況正是如此。我們一方面固然需要著眼人類文明的將來,以決定從事那種哲學的記號活動。可是另一方面我們需要回首過去哲學的起步和開展,衝量其成就和檢討其失敗,這樣我們才能比較確實地展開哲學的重建運動。於是追溯人類當初生成哲學時的主旨和心懷,回想那時促進哲學活動的理念和動力,也就成了我們在哲學上重新起步的認知上和價值上的後備工作。它支持我們怎樣調整哲學取向,怎樣重建哲學功能,怎樣更新哲學在新時代新局勢裡的定位。
當我們回顧舊時開發哲學活動的主旨、心意與情懷,試圖回首重建哲學,以便前瞻開拓的時候,哲學那尋求人生智慧的理念、心志、情思和願望又回到我們的心目之中。我們將以這樣的哲學功能作為我們重整哲學的目標,充當我們重新起步再創哲學記號活動的準繩和依歸。可是目前只講概念分析,只重知性建構的哲學殘餘活動,已經完全無法達致這種目標。現在我們用來講說哲學故事的小語言,已經大大落後於當初那綜合的、反思的、創發的與實用的故事要求;它已經遠遠追趕不上尋求人生智慧所需的語言規模。因此,今日的哲學記號活動需要從進化的追溯上注入封凍荒廢的新血。它需要由歷史的回顧中找尋已經埋藏悠久的動力。好在文學和藝術這類的講故事的傳統,雖然也在人類記號活動的分支別樹之間,不斷地分崩離析,支籬破碎;但是它仍然面對著人類有血有肉的生命,它依舊講說著人類的知識、感情、道德、價值、意志和願望的故事──只是由於它自外於人類知性的拓展,無力照顧人類理性的開發,因此講起人類生命的故事,在當今之世,往往無法神采激昂,意氣風發。它顯現出一種知性的貧血,疲困於一種理性的蒼白。這正是哲學和文學藝術重新開始結合相生,並聯互動的時候。從重建哲學方面的角度看,未來哲學再生的契機潛存於文學藝術的「回潮」。
在文化承先啟後的嬗變歷程中,回潮並不是簡單的復古。這是不可能的。即使可能,也是無濟於事的。文學藝術的回溯是要將文學藝術那種講故事的文化傳統重新疏導,引進到人類記號活動的舞台的中心,在結合哲學所開展出來的理性文明基因的再演再塑之下,積極進取地開發尋求人生智慧的意義世界和精神世界。這是未來哲學重建的道路。哲學將它的文明演化基因移入於文學藝術的記號軀體之中,孕育開發出富有哲心哲意哲情哲思的文學和藝術,成長結果出演繹人生智慧的意義世界和精神世界。
這樣說來,哲學好像焚燒了自己的身體而成全了文學和藝術的靈魂。的確,當今的哲學焚燒了自己,但它所焚燒的只是外在的軀體。它的內涵,它的生命已經潛入生存於文學藝術之中,脫胎換骨,復活重生。哲學仍然沒有消失。它更沒有死亡。它不是要以枯燥的知性概念,以艱澀的抽象語言去開拓人生的智慧。它存在於詩歌、散文、小說、傳記之中,它存在於音樂、舞蹈、戲劇、繒畫、雕塑之內。它通過文學藝術的記號活動,開發拓展未來文明人性的意義世界和精神世界。
哲學仍然沒有消失,它更沒有死亡。它只是通過重新起步的綜合性的、反思性的、創發性的和實用性的記號活動而普遍存在,而多處生化。當我們需要考察多種哲學的記號活動的共通而普遍的內涵和精神時,我們就會超越個別種類的記號軀體,專注於哲學那概念取向的,以及它那意義取向的母體。
由此觀之,我們對於未來哲學,不宜採用一種恆常不變的定位方式,而應該選取一種「浮動定位」的方法。相對於不同的文學和不同的記號活動形式,哲學的潛存形態和運作方式可以有所不同。而且在不同的記號形式的不同發展階段裡,哲學的輸出和投入在程度上也可以有所差異。因此,在浮動定位的原則下,我們甚至進一步可以探取哲學的多元定位,使用它的多層次定位,進行它乏晰的或明晰的定位。
當然,並不是經過這樣的文學藝術的回潮,以及哲學的潛入存在和浮動定位之後,人類尋求人生智慧的記號活動也就固定成形,從此恆常不變。人類的記號活動依舊會不斷的嬗變演化。文學藝術的記號活動也不例外,它也會處於不斷的演化歷程當中。它會不斷地分支別樹,化解變形。它的故事語言不停分裂,產生出形形色色的小語言。這時哲學也要相應地把握契機,普遍潛入,開闢發展,不自外於文學藝術的不斷分化。這需要從大處著眼的哲學的智慧,不僅需要從小處著手的歷史的聰明。這樣看來,在不斷演化嬗變的文化進程中,為了人生智慧的不斷的跟進尋求,無休無止的哲學浮動定位更具有它恆常的改造重建哲學的意義。

5.文明環保和人性環保──人文科學和人文科技之間


現在讓我們接著討論上文所提的另一種重建文化和振興文明的努力。這是人文科學普遍的重整再建的運動。由於這種文化運動的目的也著眼於文明的開展和人性的再塑。它也不自外於人類生活內涵的精進,不無視於人類生命形式的提升。它也和人生智慧的尋求互通款曲,一線相牽。因此也可以說是一種人文科學的「哲學化」運動。不過,在開展進行這種文化運動的時候,我們一方面將特別注重人文科技的疆界的擴充和拓展,把各種人文科學改造重建成為聯繫文明理想和人性價值的一些比較綜合性,比較反思性,比較創發性和比較實用性的科學。所以另一方面我們也要積極提倡開發人文科技,並且在物理科技和社會科技的支援互動之下,拓展和加強人文科技,以便在實踐和演作的層面上精化人類的生活內涵,提升人類的生命形式,貢獻於文明和人性的開展和演化。
本來一切有關人生的事物和事情都是人文科學的可能題材,它們都是人文的記號活動所要拓展開發的對象,也都是人文的語言所要講說的故事的內容。可是由於人類的記號活動不斷分支別樹,人文科學的疆界也在這種演化的過程中收縮和內退。基本上,如果我們採取主體和客體之分,以及自然與文化之別,那麼屬於客體的和屬於自然的,慢慢成了物理科學的記號活動的題材;另外,如果我們接著再採取集體和個人之分,以及外顯行為和內涵精神之別,那麼屬於集體的以及屬於外顯行為的,又漸漸轉成社會科學的故事所要講述的內容(註29)。這樣一來,人文科學的領域也就收縮內聚到那些屬於主體性的,屬於文化性的,屬於個人性的和屬於內涵精神性的題材範圍。
這樣的顯才疆域的收聚雖然多少局限了從事人文科學的投射眼光,制約了人文科學的演作方式,分化了用來講說人文科學的故事的語言,可是由於這樣的題材疆域仍然是個廣闊無邊的天地。只要心存文明的拓展,關懷人性的再塑,人類依舊可以創造建構出許多富有綜合性、反思性、創造性和實用性的種種人文科學,甚或進一步發明開拓出能夠精進人類生活內涵,可以提升人類生命形式的種種人文科技。可惜在記號活動的不斷演化歷程中,人文科學不停分裂的結果,各種人文科學都相繼走進崇尚分析而不注重綜合,講究演繹而不強調反思,提倡闡釋而不鼓勵創發,開拓理論而不發明實用的方向。各種人文科學都接連演成分崩離析的局面,閉門建立起自我獨立,不相互動,自生自滅,互不牽掛的小王國。人文的精神由分裂而沉落。人文的關懷因破碎而淪亡。人文的理想愈演愈淡薄,人文的遠景愈變愈灰暗。到了二十世紀末葉,許多人文科學的發展都不再和文明的演進和人性的再塑產生直接密切的關聯。它們無法發揮來精進人類的生活內涵,也不能貢獻到人類生命形式的提升。人文科學慢慢變得不「人」不「文」了。
因此我們要提倡人文科學的改造。因此我們要進行人文科學的重建。因此我們要追求人文科學的哲學化。
在改造和重建人文科學的運動中,我們仍舊需要大處著眼,小處著手;依然必須前瞻開拓和回首重建。
人類在無止境的記號活動中開拓出他的意義世界,建造出他的精神世界。他並且在這樣的開拓建造之中,創造了文明理想,成就了人性價值。這是人類世世代代薪火相傳,歲歲月月智慧累進的花果。可是這一類的文化成就,由於是人類記號活動的結晶,必須通過人類繼往開來的記號活動來加以維持延續,加以發揚光大。人類從意義世界和精神世界所開展出來的文明理想和人性價值,無法直接轉化成為生理基因,演變做成人類續續演化的遺傳推進力量。人類的記號活動可能萎縮變型。他的意義世界可以消沉淪落。他的精神世界也不是不會退化崩潰。這樣一來,人類的文明理想也就可能揮發散亂。他的人性演化也就可能逆流轉向。
所以,人文精神的要旨在於放眼文明理想,關懷人性價值。因此,人文科學有一種責無旁貸的天職。那就是文明理想的發揚光大,以及人性價值的精進開展。可是文明的理想和人性的價值都是人類在他的文化生態中,通過無止無休的意義開發和精神建設而創發成就的。為了要繼續發揮文明的理想,為了要不斷精進人性的價值,我們必須維護這種創發文明,演化人性,用來進行記號活動的文化生態。這就是說,人文科學旨在維護人類生發文明的生態,旨在保育人類演化人性的生態。我們可以簡單地稱之為文明的生態環境的維護工作,以及人性的生態環境的保育工作。讓我們簡稱為「文明環保」和「人性環保」的工作。
文明環保的工作和人性環保的工作全都著眼於促進人類的記號活動,開拓意義世界,建設精神世界;從而開發理性,開發感情,開發道德,開發價值,開發意志和開發願望等等。可是,我們要發問:現階段的種種人文科學,分別單獨地或者共同聯合地,能夠擔當這種角色,促進這種功能嗎?
我們已經說過,隨著人類記號活動的分支別樹的演化而變得分崩離析的種種人文科學,在它們演作記號活動時,已經不再講究綜合,已經不再提倡反思,已經不再注意創發,並且已經不再重視實用了。在這種情況下,人文科學顯然無力促進文明的環保,無能開展人性的環保,因為人類耶理性、感情、價值、道德、意志和願望等等意義事物和精神事物的開拓和發揚,並不能單靠當今人文科學所普遍崇尚的分析的、闡釋的、演繹的和理論的工作取向和方法程序,就可能達到目的。人文科學顯然需要在前瞻開拓和回首重建的承先啟後的心思情意中改造自己,以便能夠放眼文明與人性,促進人類意義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拓展和開發。
不過,在這種人文科學的改造運動中,我們不應該採取一種閉關自守的態度,遵循一種劃地偏安的策略。在過去的幾個世紀,人文科學已經逐步地喪失許多領土。當今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以及一些工商管理科學的經營題材,原來都屬於人文科學的疆土。我們不應該羞於跨界思考,而且更應該勇於重新踏入。這不是為了領土佔據本身的興趣,而是因為人文的關聯不應停頓於個體的邊緣,不應止步於內涵精神之所在。人類的許多社會建構和集體現象,人類的許多外顯行為和公眾表現也正是人文關懷的重心所在。這樣敢於開疆拓土,勇於跨越邊界的人文科學,才是未來富有創發力的人文科學。它才能開展出足以促進文明環保和人性環保的建設工作。它才能開發有效的人文科技,進行無止境的人文工程。
事實上,未來的人文科學不僅要向著社會科學的疆域探索,與社會科學並肩合作;它也要,而且更要向物理科學的邊緣進發,和物理科學交流活動。物理科學和物理科技也是人類記號活動的成果。它也是人類文化傳統的一個分支。它使用自己的小語言在不斷講說它的故事。物理科學和物理科技也不斷地參與人類生活內涵的精進和生命形式的提升。它也不停地貢獻於文明理想的建造以及人性價值的演化。因此,人文科學也必須關注物理科學和物理科技的文化傳統,歷史演進,發展方向,以及開發的原理與方法,道德和價值。在新世紀的文化改革和文明振興的運動之中,我們不僅要提倡人文科學的哲學化,更要引導社會科學和物理科學的「人文化」。這樣一來,間接地也就疏解物理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哲學化。同樣地,這時我們應該開拓人文科學對社會科學和物理科學的潛藏深入和互動發展,而不是自外獨立和比對競爭。人文科學對未來的社會科學和物理科學,也要因應題材領域和開展程度的不同,採取回首重建的眼光,以及浮動定位的策略,在交流互動和互振共鳴的運作下,共同促進文化的改造和文明的振興。比方,未來社會科學和物理科學以及人文科學之間交流互動的結果,可以成就嶄新的富有綜合、反思、創發和實用性的意義世界和精神世界的開發,而不只停落在當今顯然過時的分析的、演繹的、闡釋的和理論性的「科學的哲學」之記號活動的規模。
當然,文化改造或文明振興的運動之目標和取向即定,接著就是進行的策略和推展的方法問題。為了要比較確實地把握這個問題的癥結,我們還是要落實到人類記號活動的層次上立言。人類通過記號行為,投入文化的開拓和文明的建設活動。從這些能夠開發意義,拓展精神的記號活動裡,人類成就了各種不同的文化傳統和文明取向。各種不同的記號活動發展自己的語言,講說自己的故事。從成效和結果上看,這些比較彰明昭著的文化傳統分別成型結晶在物理科學和物理科技、社會科學和社會科技,以及人文科學和人文科技的記號活動和文化成就之中。我們人類的生活內涵在這樣的記號文明的演化裡精進了;我們人類的生活形式提升了。我們拋離了一般動物的層次,面向文明的理想,開發了人性的理性、人性的感情、人性的道德、人性的意志、人性的願望,從來成就了人性的自由和人性的價值(註30)
可是人類記號活動的事業可能順暢進展,也可能顛簸難行。他所開拓的意義世界和精神世界可能平衡圓滿,也可能偏頗難堪。隨著人類記號活動的分裂,各別文化支流在開展上的差錯失調,演變成今日我們所面臨的文化困境和文明危機。現代的人充滿工具理性,但卻欠缺感情理性;他充滿機械理性,但卻欠缺道德理性;他充滿知性理性,但卻欠缺價值理性。現代的人,有目標,但卻沒有理想;有滿足,但卻沒有意義;有知識,但卻沒有智慧。因此我們要提倡面對人生智慧的回頭轉向。我們要提重新取向文明理想的記號活動。我們要提倡重新取向文明理想的記號活動。我們要提倡重新取向文明理想的記號活動。我們要提倡再次定位人性價值的意義世界的開發。
因此,從改造文化的操作層次上看,從振興文明的小處著手,我們要特別關注今後人類記號活動的流行走向,計較人類開發出怎樣的意義世界和精神世界。
簡單地說,從記號行為的衍發到精神世界的建立的過程中,我們要避免我們記號世界的耕耘只停留在概念世界的經營之上,令我們所能夠開發的只是概念的意義樣態。我們所講說的只是求真致知和進一步開物為用的故事。這樣一來﹐我們又停落在「認知主義」的巢穴,止步於開拓工具理性、機械理性和一般的知性理性。我們又無法圓滿地建立感情,成就道德,開發價值,培養意志,開發願望;而把這些當成是人類感覺上的情緒用事,或者生理本能上的突發欲求。今後我們需要改弦更張,轉化心思情意,突破認知主義的壓抑以及工具理性的包圍,在進行記號活動的時候,突破概念意義的樣態局限,致力開發感情樣態、道德樣態、價值樣態、意志樣態和意願樣態的意義,令人類因記號活動而建立起來的意義世界充實而平衡,令人類據此而建設的精神世界能夠涵養出智慧的文明理想和人性價值。
所以,在提倡改造文化和振興文明的運動時,除了努力進行前述的人文科學的重建之外,我們更應該致力開發富有哲學精神的人文科技,並且採用和配合不斷開發的物理科技和社會科技,拓展尋求人生智慧,成就智慧人生的「成智科技」,令人類追求文明理想的希望,以及發揮人性價值的夢想不僅獲得我們心思情意上的精神支持,而且更進一步取得演作方法和推行策略上的實踐保證。
我們都知道,科學和科技必須交流互動,彼此支持,才能一方面尋求穩固的理論基礎,另一方面開發實際有用的方法程序。成智的科技和成智的科學──哲學之間也是一樣。這就是為什麼哲學採取概念的取向,但卻不能止於經營概念樣態的意義;它採取分析的方法,但卻接著要跨越到綜合的記號活動;它通過演繹進行論證闡辨,但卻必須接著創生意義,導發精神;它雖然著眼於成智的理論耕耘,可是卻不能自外於著手成智科技的開發。
根據我們上文的建議,哲學採取浮動定位的方式和策略而普遍潛生存在於各種人文科學之中,尤其開創出更加哲學化的文學和藝術之後,我們更能將種種人文科學開展成為成智的科學──至少成為「副成智科學」;我們也更能配合人文科學開發出種種成智的人文科技。同理,當人文科學採取浮動定位的方式和策略而普遍潛生存在於各種社會科學和物理科學之中時,我們也更能摘取它們的成果,參與成智的意義世界和精神世界的開發,促進成智的文明工程和人性工程的建設。
從記號文化開展的觀點看,為了善用成智科技,為了促進成智的文明工程和人性工程的建設,我們必須特別關注特別強調「個人的」意義世界和精神世界的開拓和發展。傳統的英雄時代早已過去。不但如此,由於知性理性、工具理性和機械理性的突出發展,一枝獨秀,以及種種物理科技和社會科技的不斷開發,強勢演進,一種負面的「反英雄時代」老早到來。過去,少數的英雄豪傑可能促進人類的的文明理想;現在,少數的反英雄強霸卻足以推翻我們的人性價值。今後,人類的文明成就和人性造詣更加決定於人類全體的個人自己所開拓經營出來的意義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平均值。
這是人類演化歷程中的一個轉捩點。我們在迎接這個時代的挑戰,投入這個時代的精神建設的時候,必須更進一步喚醒人類的主體意識和自覺意識──這些也是意義拓展上的事,提倡每一個人認真開拓自己的個人記號活動,建立自己的「個人語言」,演作自己的人生故事,成就自己的意義世界和精神世界。接著通過語言公器,建立人類集體的意義世界和精神世界。在集體意識和集體精神的推動下,共同精進人類的生活內涵,共同提升人類的生命形式,共同尋求人生的智慧,共同演化智慧的人生 (註31)

(1998年2月13日)


(註1)由於我們對於「自然」的徵定可能是乏晰的,因此這裡所提的「文化」的定義也可能是種乏晰定義。根據這樣的定義,我們固然可以說,岩石沙礫沒有自己的文化,而人類和其他許多高等動物都有各自的文化。可是花草樹木、青藻綠苔呢?它們有沒有自己的文化?由於文化是種乏晰的事物,必要時我們可能需要引介「文化等級」──高度文化、中度文化和低度文化等等。
  不僅如此,我們在此多少採取一種「演化論」的觀點,而沒有接納「創造說」的主張。假如我們反是為之,認定世上萬物都是造物者的意向的表現。這時,包括一切世上的自然,可能全都是造物者的文化的一部分。

(註2)人類和其他動物雖然同居並存於一個地球之上,但是兩者卻各自有其賴以競存演化的自然生態。不說別的,在人類的自然生態中,有其他的動物與他競爭互動;而在其他動物的自然生態中,則有人類與牠們對峙為敵。

(註3)參見作者之《人性•記號與文明──語言、邏輯與記號世界》,東大圖書公司,台北,1992年。頁125--頁178。

(註4)有關人類和其他動物之記號行為和記號功能,參見作者之〈記號的性質和其人性意義──記號人性論與情理同源論〉。(即將發表)。

(註5)當然,我們也可以對「記號」做出一種乏晰的釐定。比如,許多時候動物的交替反射表現可能也產生記號的作用。動物因春情發動而滿臉脹紅,甚至全身變色,這也可以給用來充當代表求偶交配的記號。甚至更進一步,果實的變色和生香,也可以被解釋成為表示成熟有待傳播繁殖的記號。於是,我們不僅可以有人類的記號學,我們還可以有「動物記號學」,甚至有「植物記號學」。

(註6)「俗成」有時也稱為「約定俗成」。這是由理想的情況來立言。從記號的演化和嬗變的實際過程來看,人類的記號現象和記號成果顯然歸因於俗成,遠多於成就在約定之上。

(註7)作者主張就人類的文明人性的演化來說,人性中的理性和人性中的感情在根本起源上,全都起於人類的記號文化──起於人類對自己所創造的記號之克己遵從和客觀尊重。因此,你者主張人類的「情理同源論」。參見(註4)所引文字。
  我們在此特別提出理性和感情,決不是因為兩者互相排斥,彼此不容。事實上,兩者經常相互涵容。情中有理,理中有情。我們只是由於兩者都是人類記號文化中的重要產物,因此提出做為例釋,加以討論。

(註8)用以裝載記號的物體一般多為具體的事物。作者將之稱為「記號體」。可是記號體所被荷的記號,卻是種抽象的事物。人類可以使用天然事物(包括人體本身)作為記號體,他也可以選用人造事物(包括金石器物等)充當記號體。可是它們所負載的記號全都是種抽象的存在。參見作者之〈現代•現代性與現代化〉,第一節之(一)〈記號體與記號〉,收於作者之《傳統•現代與記號學──語言•文化和理論的移植》,東大圖書公司,台北,1997年,頁18--頁21。

(註9)關於「人是講故事的動物」之論旨的闡釋,參見作者之〈記號•論述和理論的「典範」──比較獨斷的典範和比較開明的典範〉(即將出版),第二節〈人是講故事的動物:故事的創作自由和發展局限〉。又見作者之《語言與人性──記號人性論闡釋》,台灣書局,台北(即將出版),第一章〈人是講故事的動物〉,第二章〈從孩童的故事到大人的故事〉。

(註10)有關大語言和小語言的闡釋,參見上註所引專書第四章〈大語言和小語言〉,以及第五章〈公眾語言和個人語言〉。

(註11)我們需要指出的是,記號的俗成化是一種漸近的歷程。因此記號的公眾化和客觀化都是一種乏晰的成就,各自容有等級程度的不同。這樣一來,基於記號的公眾化和客觀化而建立的人類意義世界,其集體性,其公眾化和客觀化的程度,也可以只是一種乏晰的認定﹕殊多個人的意義世界和集體公眾的意義世界之間,容有等級程度上的差異。這個現象令記號在呈現意義世界上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在固定意義世界上所行使的功能,顯得更加重要。

(註12)和人類的意義世界一樣,人類的概念世界也容有不同等級不同程度的公眾化和客觀化。殊多個人的概念世界和集體公眾的概念世界之間,容有等級程度上的差異。參見上註。

(註13)這種生命形式的嬗變和提升起於人類獨特的記號行為,因此作者不僅主張「人性演化論」,而且更進一步倡議「記號人性論」。

(註14)這個世紀有些哲學家(維根斯坦就是)主張在討論人類語言的哲理基礎時,「但問用法,不問意義」。這樣的主張令許多人性問題難於瞭解闡明。那樣的主張用於說明動物的記號行為,也許游刃有餘。可是用來說明人類記號文化的現象和成果,則未免捉襟見肘,牽強貧弱。如果我們以上述的主張作為我們建構「語言哲學」理論的典範,此一典範似乎無視人類記號行為超越動物記號層次的躍進和演化。比較起來它是一種獨斷而不開明的典範──將人類的記號行為和其他動物的記號行為一概而論,等量齊觀。有關典範的事,參見作者之〈記號•論述和理論的「典範」──比較獨斷的典範和比較開明的典範〉(參見註9)。

(註15)在此,意義樣態指稱不同種類的意義。比如,指涉的意義,記述的意義,表情的意義,祈求的意義,抒願的意義,評鑑的意義,使令的意義等等。不同的意義樣態本身可以再加細分,各自開展;而且也可以結合起來,行使綜合性的記號功能。

(註16)從記號行為的觀點看,這是一種由個人的哲學語言開展到公眾的哲學語言的歷程。那是哲學的公眾化,以及進一步的客觀化的演變。客觀化了的哲學才足以創生人文科技,投入人文工程。有關個人語言和公眾語言的討論,參見註9所引著作中的闡釋。

(註17)在此我們採取「物理科學」和「物理科技」的廣含義。以一切自然的物理事物和物理現象為研究對象而成立的科學,包括(狹義的)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生理學等等,均屬於科理科學;因此根據這類物理科學所開發出來的應用技術,全都屬於物理科技。同樣地,我們也採取「社會科學」和「社會科技」的廣含義。以任何人類集體的建構和運作為研究對象而創立的科學,包括社會學、政治學、經濟學、人類學、文化研究等等,均屬於社會社會;因此根據這類社會科學而開發出來的應用技術,全都屬於社會科技的範圍。

(註18)從記號學的觀點看,「當成」是一種至少是隱含的「說成」。因為當成是一種記號行為,此一行為的意義,即使沒有明白道出,也「盡在不言中」。

(註19)關於此點論旨之說明,參見註14所引文字中的有關討論。

(註20)我們在此沒有將人類的記號活動或者他講故事的作為區分層次,以討論人類說述背後的假定事項或所依據的其他說述。必要時,我們可以區別「對象說述」和「後設說述」,並將後設等級因應情況層層下推。不過,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一串說述所假定的,固然可以是某些後設說述,可是也一樣可以是和該說述處於同一記號層次的另外的對象說述。人類講說故事時,固然可以假定某種講故事時所必須遵照的記號內部原理──明白道說出來時,變成一種「後設故事」,它也可以根據其他也同樣假定著該後設故事的別的故事。

(註21)作者主張人類意識的產生是他進行活動的結果所促成的。人類記號活動的不斷複雜化和深入開展,也帶動他的意識向前不同的層次和不同深度的推進──其中包括他的意識形式和意識內涵。我們可以將此一論旨稱為「記號意識論」,或稱為意識的「意義決定論」。因為人類意識的成型與發展,決定於他的記號行為所開發出來的意義世界的樣態與內涵。
  從演化的觀點看,人類以外的其他動物也有牠們各自層次的「動物意識」。但是由於牠們的記號行為原始而粗糙。牠們開發不出精緻深刻而且複雜多面的記號世界,因此牠們的意識形式和意識內涵也遠較人類簡陋而粗淺。

(註22)我們在此並不特別強調西方的哲學傳統。儘管在古希臘的哲學文化裡,「哲學」一詞意即「愛智之學」。在古希臘人的意義世界裡,哲學有著這種比較定型的意義模態和意義內涵。不過,這種模態和內涵在其他的文化傳統裡,也可以找到能夠與它互相交映,可以彼此互融的版本。比如,在中國的文化傳統裡,「哲學」一詞雖非起於中原本土,但是類似這樣的追求人生意義,尋求生命價值的意識形式與意識內涵,卻一直深植在其古文化的傳統之中。在本文裡,我們以哲學這種「人生智慧的尋求」作為上述的主體意識和價值意識開展發揚的典型例釋和抽樣代表,不分中外,不究古今。

(註23)我們若將此點證之於哲學的歷史源流,最為明顯不過。不論中國或西洋,不論是蘇格拉底或是孔子孟子,哲學之起都是因應提升人性智慧而生。哲學旨在實踐,並非意在玄談。

(註24)我們在此採取「科學」一詞的極廣含義。我們不但要將一般所謂的「物理科學」和「社會科學」統稱為「科學」,我們也要將許多人文學科──包括宗教的理論研究,以及神學的理論研究等等,也放置於科學的範疇之中,稱其為「人文科學」。參見註17。

(註25)我們也要採取「科技」一詞的極廣含義。舉凡人類將研究所得﹐開發出一套可以供作人生實用的方法、步驟和器物──不論是軟體的,或是硬體的,皆可名之為「科技」。依此定義,科技具有兩種特性:一是人類知性的開發所得,通常是經驗研究的成果。不是漫天空想的設計,也不是天生自然的能力。另一種特性是它對人生活動的實用性。不過,是否具有實用功能,那是一種乏晰的分界。
  當我們採取如此廣含的定義時,平日我們所熟悉的物理器物和機械,固然是科技的一種。那是「物理科技」。此外,以社會建構或群體組織為渠道而建立起來的實用方法或操作方式,也是科技。那是「社會科技」。比如,股票市場的運作,外交談判的技術,以及教育輔導的方法等等就是。不但如此,基於人文的開拓,特別是通過人類精神世界的建構,而開發的實踐方法,特別是通過人類精神世界的建構,而開發的實踐方法,也是一種科技。那是「人文科技」。比如,通過概念的開通和情意的織造而提升生命境界的方法,正心誠意的修養步驟,冥想沉思的鍛鍊功夫等等就是。

(註26)有關科學和科技之開展原理和運作方或,參見註14所引文字中對於「功能典範」的討論。由於物理科技常常在開發上採取不同於物理科學的功能典範,前者雖然經常受到後者的支援和照應,接受它理論上開發出來的知性文化成就,但卻可以為了實用上的工具意義,而不多顧它的知性開拓之文化意義。比如,當今的物理科技的發展──工程上的考慮就是一例,它就往往不顧物理科學的「求真」成就。物理科技的開發可以只顧「致用」,而採納物理科學已經放棄的學說和理論。

(註27)我們雖然常將「理性」 和「感性」(或「感情」)分別陳說,別異處理,但這並不表示理性和感性永遠是,而且必然是彼此互相排斥,互相矛盾的東西。我們說「人是理性的動物」,我們也說「人是感性(感情)的動物」。可是,這並不意味著「人是理性和感情互相離斷,感性和理性彼此排斥的動物」。事實上,在人類的意義世界的開拓經營的努力過程中,最重要的一項文明成就,就是理性意義和感情意義──或者知性意義和感性意義的綜合開拓和協調經營,令人類的精神世界出現理和情的和諧關聯,而不冒生知與感的衝突分裂。因此,感性和理性並非必然相互衝突,兩者無需永遠分離割裂。所以,「感性理性」並不是一個詞語矛盾的用法。當然,我們也可以將這種理性稱為「感情理性」。

(註28)參見註9所引作者之《語言與人性──記號人性論闡釋》,第15章〈有情的理性和絕情的理性〉,以及第22章〈合理的感情和無理的感情〉。

(註29)這裡所舉的主體和客體,自然和文化,群體和個人,以及外顯行為和內涵精神之間的區別,都不全是明晰而一刀兩斷的分類。我們不但可以使用不同的鑑定標準,在不同的層次上進行這種分類。尤有甚者,人類文化演進的結果,尤其是記號活動下的創作發明,更將這類區分演變得愈來愈加多變乏晰。比如,就以自然和文化兩者的區別來說,自從人類的文化大為增進﹐強力干擾自然,並將他的自然生態的大部份收納為他的文化生態的統轄之下後,對人類而言的自然與文化之別也就變得極為複雜而又十分乏晰。因為這類劃分的乏晰失準,因此各種科學的題材疆界也變得不能明確劃定,而可以多所浮動。因此我們在此提出人文科學題材疆界的拓展,在原理上和在方法上並沒有根本上或技術上的困難。

(註30)由於文明和人性處於不斷演化精進的過程,因此我們也可以說,或更應該說:我們拋離了一般動物的層次,面向文明的理想,開發了比較人性的理性、比較人性的感情、比較人性的道德、比較人性的意志、比較人性的願望,從中成就了人性的自由和人性的價值。

(註31)參見作者之〈記號文化•演作人生和生命的榜樣──哲學智慧的尋求〉(即將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