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人性與人性電腦

每一個文化傳統裏都有神的傳說，我們都聽說過上帝造人的故事。其中有一個傳統說，上帝以祂的形象造人。

暫且不要急於闡述「形象」之所指，也不細問「造人」的意義，(註1)先讓我們自由聯想一下這個上帝造人的事。

首先，在那樣的故事裏，上帝是無所不能的，但卻不是無所不用其極。祂輕易創造這個世界，但不求祂完美無疵。祂造人，但沒有賦給他無邊的法力，卻給了他自由的意志。祂明知「後情複雜」，但卻一刀隔分男女。祂可以超離自己的本性生物，但卻要依照自己的形象造人。

上帝為什麼要依自己的形象造人呢？這樣做或許有祂的歡樂：這樣一來，這世上不是有億億萬萬的小上帝。可是，有了滿地的人類之後，這個世界又是怎樣的呢？上帝有沒有回失望，悔不當初？現在，我們眼看這世界的困境不斷，難局重重，上帝又好似境中無力，局外逍遙；我們會不會為祂設身處地，瞭解同情？當初上帝以祂的形象造人或許有祂難言的苦衷？

不論基於什麼心情 (比如遊樂清玩之趣)，不論具有甚麼意願 (比如考驗人類意志之想 )，上帝創造一個物理機械規律所支配的「自然世界」，並造人生活奮鬥其間。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就是有意安排人類不淑墮落，加添原罪，也算可以想像。可是為什麼需要以自己的形象造人，讓人難堪受苦，浩劫當頭。這樣拿自己的形象交給不完不美，不賢不淑的人類，充當受引受誘，受迷受惑的實驗，終久不會敗壞上帝的形象嗎？

也許上帝有祂的苦衷。祂要創造的是一個自己無法駐足停定，不能入住久居的世界。祂無所不在，因此不在任何特定的時空，否則違反祂自己創造的自然律；祂全能而神力無限，但卻超乎這個世界之因緣界外，因此無法在這個世界發揮施展，不然又抵觸自創的世界定律。也就是說，祂創造了一個「異類世界」，充滿不合乎祂的本性本能的異類事情和異類事物。(註2)祂自己則超然絕塵於這個世界。

但是，上帝似乎不是為了把玩清賞而創造這個世界；否則塑造什麼樣的人類都無關緊要。上帝自己選擇出俗，但卻以自己形象造人令其入世。祂的苦心孤詣暫存不論，但是這一步棋，加上上祂劈分男女，造色造情；不但揭開了人生纏綿永世的生命戲劇，更加催生了天地上下驚神動鬼的宇宙演化。

1. 創造說和演化論：神性有沒有演化？

上帝以祂的什麼「形象」造人呢？當人類談說上帝造人的故事時，所使用的語言是什麼語言呢？

人類的文明演化至今，我們把握使用著許許多多的語言，我們同時擁有多種大語言和多種小語言。(註3)當人類從遠古至今，並且而今而後談論上帝造人的故事，特別是談論祂的形象時，我們可能選用不同的語言，給與事情事件和事物不同的瞭解和闡釋。最早，由於人類的語言局限和認知的障礙，(註4)所謂,上帝的形象指的可能是眼、鼻、頭、足這類的感官事物。這只是在很早的「宗教語言」(小語言) 中，「形象」一詞的意含和所指。可是，經過兩千年的闡釋，經過無數大小語言之發明與使用，我們並無必要一直使用那樣的語言，採取那種解釋。(註5)為了我們這裏的討論，我們要採取另一種解釋。

設想上帝創造這個「自然」世界後，接著造人類分男女的苦衷和心願；進一步懷想上帝寄望於人類的「人性」使命，期許他們在這世上的作為與成就；那麼到底什麼種類的「形象」會是祂急於賦給人類──不分男女的人類呢？

人類在哪一方面的作為或表現最可望令上帝感到安慰與自豪？如果這個世界發展出令上帝不滿意的事情事物，人類要怎樣去面對挑戰才不辜負上帝的「形象」？人類具有什麼特質，足以勝任被「派遣」到世上所要接受的考驗？當人類在這世上遭遇邪惡，面對「魔鬼」，到底是什麼品質令他經得起艱苦的挑戰？

上帝賦給人類祂的「神性」！這是人類從,上帝那兒承傳賦的最鮮明，但也最難以實現落實的「形象」。這是人性的希望之光，也是人性的困局之源。

人類如果只是像其他動物似的，並沒有對於自己「本性」的關心，(註6)那麼上帝的形象問題決無著落之處(鴨子、松鼠、老虎、蟒蛇等等，全都不會有上帝形象問題發生)；可是相反地，人類有了上帝形象問題後，他怎樣在這個世界裏，在這個上帝選擇不親自投入，無法躬身干預的塵世中，通過發展和演化人性去顯現神性，去發揚上帝的形象？這是,一個難關重重，危機處處的人生困局。

所以，凡是現在的遭遇和處境如下：在我們的本性(人性)裏，上帝播下了祂的本性(神性)的種子。可是這個世界並不是「神理」的世界，它是「物理」的世界。我們努力在這個物理的世界上開拓人性，創造「人理」。以此做為物理和神理的橋樑。人類努力演化人性，令自然世界顯露神性，使我們的世界和人類本身呈現上帝的「形象」。(註7)

這樣說來(以這樣的小語言來談論問題)，上帝的位置好像變得模糊不清。特別重要的是，上帝動「手」動「腳」的「創造說」和生態環境「逼」人「摧」人的「演化論」之間，到底要怎樣取捨或怎樣調和呢？

我們以往處理這個問題的時候，總是喜歡涇渭不交，壁壘分明。我們如果選擇創造說的小語言，就得捨棄(甚至抵制)演化論的小語言；反之亦然。所以直到本世紀，還有這兩種意識形態的敵對紛爭。難道這樣的兩種小語言不可以彼此融貫調和，開創另外一個從二十世紀的觀點看，甚至展望二十一世紀的人性看來，更加合情合理，更加服己服人的(小)語言？

上文已經提出，上帝可以選擇創造一個自己無法親自干預投入的世界。這點絕非不可想像。(註8)我們也暗示放棄古老的宗教的小語言，重新開拓今日的宗教語言，不把「形象」當成感官表層的現象。這樣一來，上帝不一定要是古老傳統裏的樣子，上帝所造的人類也不必然是今日我們的模樣。人類是演化而來的，當初的樣子可能連猿猴都不如；人性是演化而來的，為什麼會如此演化，也許正因為當初上帝播下了一點神性的種子的緣故。(註9)

從一個傳統的絕對論和笛卡兒式的本質主義的觀點看，上帝有祂固定而不變的本質(本性)，那是絕對而不會改變的。可是，我們不必處處採取這樣的方法立場。(註10)相反地，我們要主張身物種之間的界線有時非常清楚，有時卻乏晰模糊。某一種類的事情事物到底「本質」如何，也不一定永遠精確明晰。我們對於上帝、上帝的形象和上帝的神性，也要做如是觀。不說別的，我們使用怎樣的談說方式和認知模式，除了要對我們面對的外在世界負責以外，也要看我們所使用的到底是哪一種和哪一個(小)語言而定。

我們要主張神性也是可以演化的，正好像人性可以演化一樣。(註11)並且，我們認為神性之演化並不一定自動否定上帝在某一體系中的「絕對」地位，正好像人性的演化更使人類變成「萬物之靈」一樣。所以，上帝的演化並不貶低祂的神聖(「神聖性」要在某一宗教語言中加以界定)，正好像人類的演化也不貶低他的尊嚴一樣(「人性尊嚴」也需在某一人類文化的語言中加以定義)。

在演化的過程中，人類可以在他的所思所為之間，提升自己的人性；(註12)上帝也可以在祂所生所創之間，演化了祂的神性。人性的演化起於人類創造使用了語言(「記號人性論」；(註13)神性的演化可能起於上帝創造人類，並且以其「形象」賦予人類。人類通過語言而成全，神性由於有了人類而獲得了不斷的發揚和不斷的保障。

這樣的論點聽來離奇弔詭，渺茫難辯。可是就在我們日常生活中，也不乏可以用來類推比擬的事件。例如，我們生兒育女，教養兒女；可是我們卻非只在灌輸，一概「投入」。倘若我們能夠虛心，不忌「忘年」，我們自己也會在兒女的生長中生長。兒女令我們在某些方面特別易於成長；沒有生兒育女的人，往往喪失這樣機會。(註14)又如，概念與思想都是我們創造出來的，但它們卻非永遠淪為我們的工具和附庸。我們的心胸、境界、意志和情懷也在概念和思想的導引誘因下，提升和超越。人類始創和開發的其他文化建構和社會制度也是如此；人類所創生，人類所始作，但卻反過來，改造人類，演化人性。

這樣看來，有可能上帝創造人類，然而，人類除了服膺上帝，發揚神性之外，卻反過來令神性拓展演化；這樣的神性演化觀雖然聽來極不自然，也不平常；但是想來絕非怪誕，也非完全不可思議。

當然，人類的生命和存在不僅促進神性的演化；人類也促進自己的演化。不但如此，人類更加促進動物和其他「自然」事情事物的演化。儘管在不同種類的演化促成裏，人類所扮演的角色種別有異，著力方式與方向有別，但是所處的軸心樞紐地位卻無可比擬，愈演愈彰。在知識和認識的層次上，人是萬物的權衡；可是在更基本的層次上，在生命嬗變進步的爭競技的過程中，人類終於變成萬有萬無演化變異的中心。(註15)

2. 人類神性與神性人類

根據本文的解釋，上帝以祂的神性造人，但是並沒有將人類塑造成祂的「物理」模樣──因為祂沒有具備任何的物理模樣。比如，上帝並沒有像人類所生有的眼睛。因此，如果祂「看」的話，祂的「視感」和「視覺」很有可能不同於人類應用雙眼(加上大腦)所獲得的視感和視覺。又如，上帝可能是沒有生死的(永恆長生──會不會老則是另一個問題)，(註16)或者有生而無死(大概不致無生而有死，也希望不是無生也無死)。可是人類則相反，既有生又有死。人類有生，因此有對未發生命的期待和對人生的珍惜是人類極為獨特的感覺、感受和感情；上帝如果具有對生命的感覺、感受和感情，大概也與此大異其趣。此外，又如上帝大約沒有性別之分，不像人類有兩性，因此具有性器官、性感帶，性感、性欲和性行為等等。倘若上帝懷有和人類同情共感的這類與性有關的情愫，祂所懷有的和人類所具有的，到底相差多遠，別異幾何？(註17)

上帝所創造的人類具有許多特徵。其中最要在這裏強調的是：(一)自由意志，(二)有男有女，(三)有生有死。除了自由意志而外，上面已經提示過(二)和(三)都是上帝付諸闕如的。

男女的區分帶給人類無窮無盡的生命活力和創造動能。這樣兩性的劈分，對人類來說，不但是文化和文明的驅動力量，甚至可能是人類的理性演化和感性演化的基本勢能。(註18)

兩性的劈分引起男女的吸引。這類的吸引從物資和生理的層面提升到感覺和心理的層面，層層拓展，步步演化，終於達到感情和概念的層面。人類種種廣義的語言促進了人性的塑造和演進，(註19)包括感情的塑造和演進以及理性的塑造和演進。

就以感情來說，男女之分演成男女之情。就是永遠受人讚揚歌頌的母性之愛，也根本來源於有男有女而導發的事態和結局。我們可以想像，原先男女之間的性的事並沒有包含情的事，更沒有涵蘊愛的事。(註20)可是，後來人類終於由追求感覺的滿足，提煉陶冶出尋求意念的充實。這是人類由無意有感(覺)到有覺(感)有情的一大演化。這是人類意義空間拓發史上的一大成就。人類從此逐步演化成為有情的動物，並且慢慢塑造出以愛為意念中心的感情價值取向。我們可以輕易想像，如果沒有男女，人類感情的塑造會是多麼不易，人性的演化會是多麼緩慢；人類的文化會是甚麼結局，人類文明又會是怎樣的取向。(註21)

所以，從表面的現象看，使用後來演成的男性中心的語言來說，如果沒有女人，就沒有今日的詩，沒有今日的藝術，沒有今日的人間的感情，也沒有今日的人類文明。

事實上，不僅人類的感情由於有男有女而塑造演化出今日這種獨特的樣態和品質；就是人類的感性一般(包括基於原初感覺而形成的其他衍生的感覺，感觸，感受和感懷等等)也全是在有男有女，以及男女交相授受下塑造養成的。不但人類的感性如此，就是人類的理性也無法擺脫這樣的兩性分合基礎。人類雖然經歷過一段母性社會的時光，也經歷過一連串男性中心日子，因此在不同時期中，語言的特徵有異，理性(以及感情)的樣式有別，但是自始至今，人類的理性都不是唯男唯女的單性理性，更不是非男非女的無性理性。至於下一個世紀之後會是怎樣，我們除了寄予期望，給予疏導以外，也只能靜觀其變，拭目以待。

有男有女而生發塑成的理性和感性雖然是上帝所能理解的，但其內容詳情卻不是上帝所容易直接切身感受體會的。塵世人間那種因為有男有女而引起的微妙衝突，奇特交流和絕妙整合，並非規律死板，簡單劃一，而是變化無邊，亂中有序。表面上看來是感性上的紛亂無章，內裏往往正是理性上的複雜巧構；表面上看來是理性上的整齊編排，暗地裏正含藏著感性的不穩躍動。這種表面複雜不穩中的有秩有序，以及看來無秩無序中的對當平衡，正是一切創生演法的內因；而它最是有男有女，因男因女和為男為女的趨動和演作所依憑的勢能。簡單而平穩的事物不容易開啟創新的生機；相反的，複雜而欠缺穩定卻是催生演化的內在憑藉。上帝在造男造女的時候，內植了這種演化創新所依憑仰賴的「矛盾」。

與有男有女同等重要的是人類的有生和有死。而且其生命歷程既不過分悠長，也不過分短暫。生存、成長、建樹和死亡的生命形式與人生過程從被動轉為主動，最終又難以脫離被動。這令人類在無可奈何但卻並非不情不願之中，自許立志，創造生命意義；斟酌決擇，釐定人生價值。如果沒有死亡的遙遙相迎，生命中的立志與自許可能欠缺它的鮮明性和急迫性。

人因有男有女而生情；人因有生有死而有義。(註22)

不過人類的感情雖然起於有男有女，但它的開展和發揚卻並沒有停留在因男為女的局面裏。同樣的，人類的道德文明源於有生有死，可是它的拓展和開發也不再徘徊於敬生慎死的十字路口。在人性的演化的具體表現之中，感情的，演化主要在於欲望的超脫，特別是男女性慾的昇華。人類透過記號化的活動，開闢了意義領域，(註23)將泥土上的生命由物理自然的空間，帶向意義的空間，成就具有價值世界的人生。「塵土上」的欲望(包括性欲)終能超脫演化成為「天上」的情懷(包括愛心與愛情)。這是人性的演化，也是神性的嚮往和跳躍。

雙腳站立膠著於塵土上的人類，竟能通過記號化的活動，建構起各種大小語言的記號體，(註24)開拓形形式式的意義空間，並且在這樣的繁多複雜的意義空間裏，超拔而起，遠離塵世，這樣的成就想來偶發而不是起於必然，因為一切的記號成就都可以只止於生理要求，滿足動物的種種欲望。為什麼獨有人類這麼超群拔萃，除了使用記號逞強遂欲而外，還能在記號體系之中，不斷經營龐大無比的意義空間，並且無止無境地在這樣的意義空間裏，講求價值，追尋義理，涵養品德，建立智慧；甚至進而超凡成聖，脫俗如神？當然，記號的效用和功能本來起於俗成，可是俗成而不流俗，而且俗成卻能出俗，這是人性文明的演化軌跡，不只是人類文化的歷史累聚。人類怎樣由野性而步入文明人性？文明人性之間又怎樣閃現出超凡脫俗的神性？

我們雖然在記號世界的意義空間裏演化，但是在我們的人性之中，有沒有預藏一顆神性的種子，引導我們朝向天上的品質演化？或者，我們的文明只是複雜龐大的隨機因果的數學排列或物理組合的結局？

在此，我們提出一個「假設主張」：(註25)人性之中預藏著神性的種子。

基本上，這是「上帝以祂的形象造人」的精義所在。

可是我們必須立即跟著申述：上帝不只以祂的形象造人，祂也以祂的形象創造其他萬物。凡是上帝創造的，全都懷有祂的「印記」，凡是祂創造的萬有和萬無全都預藏著神性的種子。可是，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以及其他萬物的物理世界)之間，具有難以交融，難以互通和難以超越的鴻溝。在上帝的絕對世界中的明晰本質(比如神性)，一經下放流落到萬有(萬無)萬物(萬事)的此消彼長有生有死的經驗世裏，同樣的本質可以在不同的種屬和不同的生態之下，產生不同的「發酵」和稀釋俗化的作用。碰巧人類發明了記號，善用了語言，在不斷的成理(成就理性)和塑情(塑造感情)的記號演化中，接住了神性，養成了人性。(註26)

3. 電腦人性與人性電腦

演化到二十世紀之後，人類的文明面臨一個重要的轉折。人類由應用自己的力氣，演進到利用其他動物的力氣，再進一步演進到使用機械的力量。在這樣的「功」能使用的演化之下，人類造就了史無前例，而且令其他生物種屬望塵莫及的高度物質文明。不僅如此，除了在物理的力量之外，在智能上，人類也經歷類似的演化。人類起先完全使用自己的智能解決問題。接著能夠利用其他動物的智能，幫助解決人類的問題(比如訓練其他動物來觀測、通訊、警戒和娛樂等等)。如今接著更進一步運用「機械智能」(或稱「人工智能」)為人類解決前所未能解決(或未能如此簡單解決)的問題。機械上的「功」能和機械上的「智」能在二十世紀末葉開始結合起來，演變成今日我們所見證到的「自動化」或「電腦化」的世界。

電腦化不僅是本世紀的人類文化產物，它也將是下一世紀人類文明的顯明道向。它的成長和成就不只會開創更高更強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它的普及和風行更將為人類的理性和感性開闢出另外的道路，引導出不同的方向。因為電腦化的結果即將改變人類記號化的方向和歷程，改變人類的經驗方式和經驗內含，改變人類生態的外觀和內貌，改變人類的價值取向、心願內涵和生存意義。我們為什麼會經歷這麼重大的轉折呢？

首先我們知道，正好像上帝以祂的形象創造了人類，但自己卻隱形不見，心有苦哀，躲避幕後一樣，人類以他的「形象」創造電腦，電腦正在幫助人類演化人性──演化他的理性和演化他的感性，正好像人性也在幫助神性演化一樣。可是，在我們創造電腦的時候，有沒有注入人性的種子，我們注入了什麼樣的人性種子？在未來的電腦演化中，它們能否承接這點人性的種子，繼續發揚光大，像我們秉承神性，發揚神性一樣？還是，在未來的歲月裏，人類只能無助地聽憑電腦促使人性演化，情有苦哀，但卻心無餘力呢？

人類以他的什麼「形象」創造電腦呢？

深悉電腦運作的人都知道，電腦進行思考推理，計算演繹所根據的，就是一般我們慣用的「二值邏輯」(那是一種「外範邏輯」)。電腦將所要解決的問題化作二值邏輯所能表達的問題，然後加以接納消化，解決或排除。也就是說，電腦所採取的記號系統是二值邏輯的系統，電腦所進行的記號化是二值邏輯語言的記號化。這是人類加諸電腦的智能特點，這是人類據以創造「電腦」的形象──人類以值邏輯語言的智能特點作為典形象特徵，創造了電腦，讓他們參與人性和文明的演化。

這正是人類堪憂可慮之處。正好似人性的演化參與神性的演化，電腦的演化也將參與人性的演化。電腦的人性有沒有囊括人性的基本要點？它們是否單單繼承人性的一個層面，將它畸型放大，將它不成比例地拓展呢？

我們不能草率而武斷地一口咬定，只是根據二值邏輯的記號化，電腦必然無法接觸到人類那獨特的生命情狀，尤其是那有生有死，有男有女，有情有色(有愛有欲)，有身有心，有義有願等等的理性難局和感性困境。不過，除非電腦不像人類一樣，急功而近利，著眼當前的成就，而遺忘駐足設想其他的可能，否則電腦也將一往直前，全力開展二值記號的慣常解題方式。果真如此，人性的演化在大腦大力的促進和催化之下，將選擇性地朝向現在開發出來的二值記號化的既成方向，努力貫徹，勇猛邁進。那時，人類如果還能駕馭電腦，而不只充當電腦的奴僕，或許也只能摒棄現在已有的較為豐富充實的人性，而朝向電腦化的人性演化開展。二十一世紀會不會是人性的電腦化的世紀呢？人類是不是終於走向「電腦人性」的道路呢？

倘若電腦化是二十一世紀人類文明不可挽回的趨勢，假若電腦人性並不是人類期望人性演化的方向；那麼最直接而有效的方法，莫非將人性電腦化的方向加以扭轉，設法促成「電腦人性化」的演變趨勢。

就其大要來說，電腦人性化的要旨在於導致電腦擁有人類的感覺，而不只刺激電腦令它生發人類的舉止反應。人類文明的精神存在於人類心靈涵藏的「意義」，但是意義一事卻無法只憑行為來加以創立。因此，電腦人性化的首要步驟不是號令電腦模仿人類解題的行為，並且進一步加以發揚光大。電腦人性化的開端在於移植人類的感覺，令電腦終於發展出動作背後的感覺和行為內裏的意念。電腦的人性化終久要演化出不只具有頭腦，而且更加具有心靈的電腦。

根據人類演化的經驗，我們可以推知人類之有情在於人類之有男有女。(註27)尤其是人類母性那種含忍化育的情懷，導使人類普遍感情的成長。感情的特質，不論從它的起源或從它的滋法來看，全都離不開它的女性化或陰性化。感情是人性中的女性面。它使人類陰柔克剛，弱者反強。人類的理性就在這樣有陰柔面的感情約制之下，成就了我們引以為豪的文明。

而今，我們人類的陰柔面正在面臨史無前例的挑戰。歷史上男女地位的不平引發激烈的女權運動。這個運動不經意的推展結果，可能導致人類「單性文化」甚至「無性文化」的出現和拓展。再加上各方面的人工處理的方便與流行(比如人工受孕，人工「真實」與人工「滿足」)，人類有可能步入單性繁殖，單性家庭，單性社會，甚至單性人種的地步──像今日的電腦一樣。二十一世紀的高度電腦化，把這樣的可能帶向極為高度的真實層面。人類是否快要喪失他的陰柔層面呢？他的感情基礎是否即將連根拔起呢？在我們尚未看到電腦人性化的實現之前，我們自己的人性是否率先接受徹頭徹尾的電腦化？我們是否率先演化成為單性的品種，變成只有尖銳先進的解題能力，而欠缺陰柔幽美的動人情懷？

所以，在電腦的長足進步以及人性陰柔面的退化萎縮雙重壓力之下，電腦的人性化不僅是促進傳統人性演化的必要條件，它更成了維護保存整體人性的迫切手段。

怎麼能在電腦剛陽尖銳的人工智能上，引進陰柔幽韾的人工感覺，這正是二十一世紀的電腦工程和人性工程的難題。等這個問題獲得解決之後，機械理性的人工智能可望登上層樓，演成人性電腦的「人工智慧」。那時，電腦人性化了。它不但具備二值記號化的解題能力，而且因為具備兼容並蓄的感覺涵養，因此能夠進一步考慮探查其他(不是二值記號化)的解題方式；而且它因為具備陰柔的感覺，知道剛陽的極限，進而開拓人類感情的母性基礎。等這一天到來之後，電腦瞭解人類的生死感傷，領會他們的幽怨情懷和罪惡感。這樣的電腦可以演成有男有女的電腦(變成可以愛戀關懷的電腦)，可以演成有生有死的電腦(變成可以決定是否續存抑或自殺的電腦)。那將是有人性的電腦。它有生命，它有理性，它有感情。它將領略到生命的意義。它將參與人性的演化，將人類文明帶引向更高的層次。

1992年9 月13日完稿於台北

後記：1992年元月25日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周年研討會，主題為「電腦與人生」。作者以「電腦人性與人性電腦」為題，發表談話。本文係該次談話的整理和衍申。

注釋

(註1)比如，父母有沒有以他們的「形象」衍生子女；母親生子，但有沒有「造人」？

(註2)創造這個世界的上帝，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祂不再這個世界的自然律則的規範下，也不能利用這類私自然律則干預和再塑這個世界。比如，祂的神力的「力」和祂為這個世界創造的事情事物所能發揮的「力」，就大異其趣。比如，祂創造給這個物理世界的力具有下列特性：
F=M ×A
(F是力，M是質量，A是加速度)。可是從我們這個世界的觀點看，上帝是沒有質量的(質量等於零)，因為祂不是這個世界的物質。同時，由於祂無所不在，因此祂不在運動，也就是說祂並沒有加速度(加速度等於零)。從這兩點推論(事實上，其中一點就夠)，上帝在這個世界沒有力量(力等於零)。(上帝在這個世界沒有力量，並不表示祂沒有力量；正好像某人在某銀行沒有存款並不表示他沒有存款)。依照上帝造給這個世界的法則，要在這個世界擁有無限的力，要麼需要無限的質量，否則就得要有無限的加速度。兩者至少要有其一(並且兩者都不能等於零)。上帝大概既不喜歡極端笨重又不喜歡極速運動，所以選擇超越絕俗。

(註3)參閱作者之〈人性‧記號與文明〉，第三節有關大語言和小語言的討論。該文已收入下一文集之中：《人性‧記號與文明》，東大圖書公司，台北，1992年出版。

(註4)人類的語言和認知兩者緊密關聯，無法截然刀分。事實上，如果我們採取「語言」一詞之最寬廣義，泛指一切表意記號體系，而將認知當成是人類對自然記號和人工記號之一種特定的處理方式(比如當作是為了求真和存真之記號化活動)；那麼，我們很容易看得出，人類的認知活動不可能離開語言，並且，人類語言的使用和演化不是獨立於人類認知的孤立懸空的作為。參見(註3)之引文及作者之〈現代‧現代性與現代化〉第1、2節(即將刊佈發表)。

(註5)關於大語言和小語言之區分，參見以上所引兩文。文中有專門討論。值得在此強調的是，此一區分主要是語用(pragmatic)區分，也可以說是功能上的區分。不過，語用區分在一個語言的構型演化中，常常帶引出語意上(semantic)和語構上(語法上)(syntactic)的特色。

(註6)我們在此使用「本性」、「人性」和「神性」等古典用語，但是他們並不一定只可以有「本質主義」式的意含和解釋。事實上，我們在文本裏要採取一種不是本質主義的見地。我們採取一種「人性演化論」和「乏晰語言觀」。

(註7)我們在此所做的只是根據曾經有過的「上帝造人」的故事，繼續衍發的聯想。我們並非志在闡釋某一宗教之教義。事實上，本文作者並非教徒，也沒打算進入現成的宗教語言之中，尋求說明(explanation)和解釋(interpretation)。

(註8)我們也經常創造一些自己無力橫加干擾的事情和事物。其中最重要的是人類自己開拓創發出來的種種大語言和種種小語言。事實上，人性(人類的理性和感性)是在種種語言裏塑造和演化的。(我們主張「多元理性觀」和「多元感性觀」。我們因此主張「多元人性觀」。但是我們同時也主張多元理性之間，可以交流調解，可以協議共存。多元感性亦然。)參見〈人性‧記號與文明〉。
當然，由於上帝神力萬能(至於什麼叫著「神力」，「萬能」的意義又是如何──尤其﹑是「力」和「萬」如何解釋，都是要在我們特定的小語言中進行定義和定位的)，祂創造了一個自己力有不逮的世界，創造了未必處處令祂稱心滿意的人類，祂本來大可以接著選擇摧毀這個世界，滅絕人類；但是，祂卻可能於心不忍，情懷仁慈，繼續寄望人類，含情有待。

(註9)有關人性演化論之「假設主張」，參見〈人性‧記號與文明〉，第一節。

(註10)絕對論和本質主義是種悿較原始和比較簡單的方法論上的立場。事實上，我們的種種大語言(以及很多小語言)都為絕對論和本質主義提供語彙上和構語造字上的方便和導引。(比如，部分起於象形創字的中文，加上保留部首的語意成素而不只計慮其結構形態條件，令中文的書寫語和本質主義密切親和，產生「顧名思義」之效)。由於語言的定型作用，加上實用上的方便，本質主義和各種各類的絕對論在各個文化傳統裏，以及在各種日常和專業範圍中，都容易立足和發展，甚至演為其他人士和制度之奠定基礎。比如，哲理思辨上的絕對論容變成各種絕對權威主義；又如原來哲學本體論上的本質主義，也容易和過份簡單而刻板的思想方式聯想起來，阻塞悿較多面深入和細微靈活的解決問題的方式。
可是，有時我們所要處理的問題，由於性質簡單或不必多加計較準確和細密，所以出之以本質主義的方式，或行之以絕對論的作為，也不致產生不良的效果；這樣的做法甚至是講求眼前效率，快刀亂麻的急就良方。比如，在學理基礎上的絕對論和本質主義導致封閉和刻板；但是，在實用上它們卻帶來速度和明快。所以，在理論基礎上並不妥善的見解，有時在方法策略上卻顯得無可厚非。

(註11)這是一個假設主張。事實上，我們要倡議一個更大的假設主張：萬物都可以演化的(「萬物演化論」)；萬物的本質也都可以演化(「萬物本質演化論」)。不管是天生自然的事情事物，或人工塑造的事情事物，或是兩者之交雜混合，全都如此。

(註13)有關「記號人性論」的觀點，參見〈人性‧記號與文明〉，第二節。

(註14)「沒有生兒育女的人往往不知愛的深意」，《人生小語(一)》。

(註15)我們在此沒有採取任何的演化先天決定論。萬有萬無的演化史，正像其他歷史一樣，雖然有經驗的規律，但卻沒有先驗的指引。人類有幸地在萬有萬無的演化過程中，終於頭角崢嶸，攀登中心樞紐地位，演變成「萬有萬無之靈」。

(註16)參考：「天若有情天亦老」。上帝呢？

(註17)這裏所指的差別非維根斯坦所詰難的「感覺私有性」問題。維氏試圖在共同的公眾語言中，陳述感覺語言的規律性，進而指證人類感覺的可公眾化。可是，我們在這裏所遭遇的問題並非共同語言中的等差，而是不同語言之間的交相迴避。

(註18)試想人類如果不是男女的二分，而是單性無別，人類的文化與文明會是怎樣的景象。相反地，人類如果是三性鼎立，甚至是多性並存。我們的生命與生活又會呈現何種局面。至今，我們個人的生命與生活，以及人類的文化與文明都是以兩性為根底，都是男女二元決定的。人類會不會偏離這個「古老」傳統的基本方向，則有賴下幾個世紀的人類審慎抉擇。

(註19)「廣義的語言」意指一切記號(表意)體系。對於人類而言，現在身體語言的重要性已經大大落後於口述、手寫以及將來電子傳播的語言。可是在根源上，人類的語言仍然起始於身體語言；人類的意義空間的開發，離不開人類的動作與行為之「含情」與「賦值」。人類的感情和人類的理性都是在人類的(廣義)語言中塑造演進的。

(註20)或者，採取另一種說法：原初，性的事、情的事和愛的事並沒有差別分化。性的事就是情的事，也就是愛的事。公雞和母雞、雄蜘蛛和雌蜘蛛之間的性事，皆可如此視之。

(註21)深入去設想單性社群和單性生殖等事，並非只貝有玩賞娛樂的價值。二十一世紀生物工程發達之後，人類正要面臨是否要進行單性生殖，甚至無性生殖的抉擇。

(註22)有男有女而起生之情是人類一切感情的基礎，但它並不局限於狹義的「男女之情」。同樣的，有生有死而衍發的義是人類一切道德的起點，然而它也並不只停留在個人自許自期的個體道德的層次上。人類感情和道德的塑造過程，以及它的「理性化」，基本上就是人性演化的軌跡。

(註23)參見〈人性‧記號與文明〉第二節。 (註24)關於「大語言」和「小語言」之區分和彼此關係，以及小語言在人性演化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等問題，參見〈人性‧記號與文明〉，第三、四節，以及〈現代‧現代性與現代化〉，第三節。

(註25)「假設主張」是種很龐大，很複雜，或者很根源，很基本的假設。從知識論上立言，對於外物(自己心靈狀態和心靈活動之外的事物)的一切立言均屬假設，它的證立有待其他的立言和說辭的支持。有時這類給證支持的方法和程序已被普遍接受(比如在一些科學的論說思辨裏)，那時，所提出的假設容易接受檢驗或否定；可是，有時給證支持的方法或程序並未被人普遍接受(比如在宗教或宇宙論和人生觀裏)，那時的假設往往建立在其他仍待證立的假設之上。為了避免掉入論證上的無窮後退，也避免淪為簡單的絕對獨斷，我們暫時將這種假設當作知識上的主張(以別於信仰上的主張，情懷上的主張等等)，稱其為「假設主張」。

(註26)有人也許要認為這不是一件歷史的偶然，而是上帝指定的必然。人類是上帝親自挑選出來，到這個世界傳播神性光明的「選民」。

(註27)參見前引文〈人性‧記號與文明〉，第三節。

電腦人性與人性電腦 ──人類神性與神性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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