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與思考常常令人歡欣,也常常令人苦痛。尤其是正當我們社會的前途面臨著種種危機,人類的文明顯出重重的險惡的時候,喜愛夢想,喜愛思考的知識份子常常不由自主地擔負著一種向前展望的沉重責任。他必須撥開歷史的偏見,澄清人類的愚昧,在倫理、宗教、政治、社會等等的煙霧彌漫之中,明智抉擇,堅定不移,勇敢地指出人類未來的方向。這是知識份子的快樂,也是知識份子的痛苦。
然而,不管那是一種快樂,或是一種痛苦,我總覺得那是我們知識份子無可旁貸的天職。我一直以為:在一個社會之中,個人對於公益的責任和義務並不是均衡區分,凡人平等的。一個人對於他的社會到底應該擔負多麼重大的責任,這完全要看他在那個社會當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而定。魏徵有責任上諫,武訓沒有義務興學;董仲舒罷黜百家不可,凡夫俗子獨尊儒術無妨。每一個人在社會上可能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因而他對社會公益的影響程度也大為不同。有些人一言一行足以動天下,有些人勞碌半生不足以較輕重。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職份,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擔負。外交家與小說家的職份不同,他們的責任也不同;實業家與教育家的角色相異,他們應盡的義務也不一。有些人只要平平靜靜地活下去,只要獨善其身;可是,另外有些人必須挑負起社會的棟樑,必須兼善天下。做為一個知識份子,做為一個中國傳統意義下的讀書人,每一個人都應該有一份激濁揚清,繼往開來的責任。儘管一個知識份子的思想常常不容於當時的社會,儘管他的努力常常不受當時的政治情勢所喜愛,甚至被排斥,被摧殘,被迫害。可是,政治、倫理、宗教、社會的種種成見,抵擋不住他的追求和努力。他必須忠實於他的生命,忠實於因他所扮演的角色而俱來並存的責任。
一個知識份子並沒有與生俱來一份超人的力量,他也只有那與常人一樣薄弱的生命。可是他必須肩負的義務卻又是那麼樣的沉重。因此,常常儘管他有滿懷的正義,有一份對真理的熱愛與忠實,可是他仍然經不起摧殘,經不起迫害。這是自古以來純正的知識份子的命運與苦楚,也常常是他們生命裡的悲哀。
然而,人生的方向是由自己選擇的。當你立志做為一個純真的讀書人的時候,你同時也選擇了你的道德和你的責任。對於一個真誠的讀書人而言,熱愛真理是他最大的生命願望,也是他全部生命的中心。
我們都是宇宙間的小生命。可是在歷史上許許多多的偉大思想家的光照之下,我們不時地鼓舞自己:盡忠於自己的職份,盡忠於自己的生命,盡忠於自己所選擇的方向。
這本小書所收集的是我們內心裡的聲音的一些片段。第一部份:「異鄉偶書」是我留居遙遠的異地兩年間所寫的。全部都發表在香港的「大學生活」月刊上。第二部份:「年青的心」除了最後一篇「風只能吹」係我多年以前的試作而外,全部是劍芬在臺灣發表過的作品。
我們都不是專業作家,也不是個善歌者,只是忠實地寫出飄盪在內心裡的一些音符而已。
一九六七年九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