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與讀哲學

「哲學導論」這個課一向被認為是初學哲學的階梯。這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可是如果我們認為在這樣的導論裏，所要做的只是知悉哲學各部門的梗概，拾取哲學問題的大略，那我們就錯了。至少我自己不把「哲學導論」完全看成只是為引導初學的人，窺看哲學內部的粗貌而已。修習「哲學導論」的目的是為了接受哲學的衝擊和洗禮，藉以潛移默化滋潤人生。因此一個學習哲學的同學不只要張眼瞥看，更要開懷呼吸；不只要側耳聆聽，更要盡情感受。

生命的學問

一個人的生命必須在哲學的參與之間產生了基本的變化，他才算是讀過了哲學。自己以為讀過哲學，可是與未讀過哲學之前比較，依然故我，那麼他仍然徘徊在哲學的門外。因為這個緣故，我們不只抱著觀望的態度，看看到底哲學的舞臺所上演的是什麼戲劇。甚至也不能只是懷著欣賞的心情，嘗嘗哲學的果實到底含有那種芳香。哲學是種生命的學問，你必須將自己的整個性靈投注進去，你的哲學情趣才開始發酵萌芽。沒有勇氣投注的人，當然沾不上哲學的氣息。所以你若對這一課沒有一份至性至情至真至誠的體會，這些話語和你們的生命產生不了絲毫的關聯。你們聽完了，走出教室，那些話語也就失去了意義。就是你們把這些話語牢牢記取，在考試或其他的場合依樣畫葫蘆，全盤道出，也並不表示你有了哲學的領會與瞭解。那些語言若不是在你生命裏「給證」過，在你的人生裏「實現」過，它們對你永遠產生不了親切感，它們的意義永遠在你所能捕捉的範圍之外。哲學不是一些美妙的詞語，讓人掛在嘴邊道說的；哲學也不是綺麗的衣裳，讓人披起來炫燿自己；哲學更不是鮮艷的色彩，讓人塗繪起來迷惑別人。哲學是我們對於生命的發問、期待、感受、肯定和投注。哲學是一種人生。

靈性的領受

所以我要奉勸各位，要麼放棄讀哲學的念頭，否則就認真地把自己的性靈供托出來，放在熊熊的哲學火焰上烤鍊。這時我們生命裏的殘渣會在真理的火焰裏燒為灰燼，剩下來的純真，在長久不斷的琢磨之下，可望雕出一顆玉石般的自我，發放出生命的光芒。所以我要接著奉勸各位，在修習哲學的時候，不必忙著動手記錄。最重要的是思考，是感受；把你們的生命投注進來，將我在這兒說的話用你們的心智和性靈加以理解和消溶。哲學不只應該用心智去理解和考察，也得用性靈去醞釀和領受。

提起心智和性靈，容易令人想起常人對於理智與感情的瞭解與區分。有個嚴重的誤會必須提出來一談的，就是有關理智與感情在我們人生裏頭所扮演的角色。我們常常聽人家說，要服膺理性，不可盲從感情。這樣的忠告如應用得當，原是有益人生的。可是許多人卻往往因而產生一種誤解，以為光彩的人生一定是純粹理智的結晶，感情的注入也就沾污了理性的明亮。其實，正相反地，精彩的人生是理性與感情的融合。當這兩者平衡而自然地交流融化之後，我們才可望達到智慧的境界。「人是理性的動物」這話已經流行了幾千年，可是不可抹煞地，我們應該提醒自己，人也是（而且更是）感情的動物。我們的理性必須在感情的熱烈支撐下，發展它的慧眼；同樣地，我們的感情也必須在理性的指導之下，發出奪目的光輝。我們的生命不是封藏千年的水原，我們的生命也不是轟然爆發的烈焰。理性與感情在我們的生命裏雖然可以加以區別的，但卻不可加以分離。熱情必須要有疏導，理智必須要有撐托，兩者必須結合在一起自然流露，人生才顯出富足美好的光彩。

身心的參與

哲學是生命的學問，必須以全部的生命去從事。讀哲學像是在戀愛一樣，要把全部的心思和性靈奉獻出來。如果不是這樣從事的話，那麼你不是在戀愛；如果不是這樣從事的話，那麼你不在讀哲學。

讀哲學不只是閱讀哲學家的著作，不只是聆聽哲學家的話語，不只是欣賞哲學家的境界。讀哲學是親自參與哲學活動，從事哲學思索，進行哲學分析，獲取哲學智慧。從而陶冶哲學情趣。簡單而明確地說，讀哲學的目的在於陶冶哲學情趣。

可是我們知道，情趣不像是衣裳一樣，可以由外面附加的。一個少女不管有沒有美麗的內涵，都可以輕易披起一襲優美的外衣。可是當我們沒有生命的智慧的時候，優美的情趣是無從表露的。哲學情趣既不能強奪，又不能模仿；不能假借，不能抄襲。要有一份美好的哲學情趣，唯有將自己的生命沒有保留地投注在哲學的美酒裏醞釀，交付給哲學的火焰烤鍊。當我們的生命充實了，當我們的性靈優美了，當我們的境界高超了，我們的哲學情趣也就自然地溢滿流露出來。乾枯的心湖，當然聽不到優美的水響。

所以我們不能害怕生命在從事哲學時產生驚人的變化。相反地，我們必須全心全意迎接這種根本的變化。事實上，我們為求這種生命的變化才決心參與哲學的。我們的目的是要讓生命在哲學的考驗之中脫胎換骨。我們的目的在於充實生命裏的哲學情趣。

反省的機緣

然而語言是一種極為惑人，極不可把捉的東西。語言不能夠直接陳示我們的思想與心情，語言只能間接地報告我們的意含。因此當我在這裏報告我的經驗，陳說我的感受，宣揚我的見解的時候，我不能保證你們每一個人聽了都有同樣的瞭解－更不要說有同樣的感受。可是這是次要的。要緊的是每一個人要站在自己的基礎上，以自己的背景為起點，把我們在這裏所揭發討論的，做為檢討生命的憑藉。讀哲學常常不是直接給我們一團有用的材料，而是提供我們一個反省的機緣。因此眾人即使沒有共同的瞭解，大家也都可以在生命裏產生影響深遠的變化。有一個線索可以用來檢查對方的言語到底是否打進了我們的心扉，振盪了我們的心弦－就是試問他的語言在我們聽來到底是否親切，是否代表我們的心聲。當我們對別人的語言產生了一份親切感，當我們彷彿覺得對方代替了我們道說了我們的心語，那時我們的生命才沐浴在他的語言裏，不知不覺地產生微妙的變化。

可是別人的言語怎會在我們的內心產生親切感，別人的聲浪怎會在我們的心湖裏泛起動人的波痕呢？我們敏銳的感受力是因為我們豐富的人生體驗而加強的。當然我們不可能經歷到所有的人生內容，參閱過一切的世事滄桑。然而，不可以直接經驗的，也可以用我們細膩的心思和情意，加以同情的領略與瞭解。就以人生當中的生老病死為例。我們生時毫不自覺，無從體驗；又未老去，不知它的滋味；加以也許我們未嘗久臥病床，不知病魔纏身為何物；而死亡呢？距離我們又那麼遙遠。可是這樣我們就對生老病死全無所知，全無所感，全不可說嗎？我們可以設身處地，我們可以移情代感，我們可以間接體驗。於是哲學的思索在我們的生命裏又有了親切的回響。

智慧的沖擊

從事哲學的思索並不全是一件寫意稱快的事。當我們尋求我們的性靈深處，挖掘我們的心智才思，敲擊我們舊時的自我，甚至努力掙扎著脫胎換骨的時候，我們往往經歷一種艱苦甚至痛苦的過程。當我們把靈魂的外衣完全揭開，暴露在真理的面前時，我們的羞怯有如平時我們一絲不掛將胴體揭露在世人的眼前一樣。可是為了琢磨出玉石般的自我，我們必須忍受智慧的刻刀；為了洗練出純淨的靈魂，我們不能在真理的泉邊含羞帶卻。在哲學的磨練過程中，我們必須面對真理的明鏡，勇敢地正視自己。看清自己的無知，洞悉自己的愚昧。這樣我們的生命才有轉機，我們的靈魂才能在哲學裏得救。我們不能避重就輕，迴避自我的掙扎與痛苦。靈魂的深度常常與感覺上的舒適成反比。（世界上最稱心快意的事莫過於隨心所欲。可是我們不能一味沉溺於自我的任性裏，不然的話，我們永遠無法在哲學裏得救）。

活像的選擇

那麼我們為什麼要讀哲學呢？我們為什麼不能任性地活著，貪取隨心所欲的快感，追尋即使是短暫飄忽的快樂呢？我們可以的－如果我們願意將自己貶低，不把自己看成萬物之靈的話。

人可以提升自己來活，也可以壓低自己去活；人可以活得像天使像神靈，也可以活得像禽獸像爬蟲。我們不是一生下來自然地就成為堂堂正正性靈發光的自我。我們是在不斷的琢磨之下光耀自己的。不同的人，由於對他自己生命的期望之不同，由於對他自己的要求之疏嚴的不同，由於努力的方向與程度的不同，大家對自己生命所成就的也因而不同。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捫心自問：我們活像幾分像人，幾分像禽獸？我相信只有極少數的人有資格發問，他活得幾分像天使，甚至幾分像神靈。這宇宙之間若有萬能全知的神的話，在祂的心中，我們一定有些人頭上閃著光環，有些人背後生了翅膀，有些人長著獸角，有些人露出獠牙。我有時候這麼想：如果今晚自然律突然改變了，只有堂堂正正的人保有人形，野性獸心者還之以獸身。那麼明天一早醒來，固然仍有滿街的人影，可是也有不少禽獸披著堂皇的外衣（衣冠禽獸），多少動物從華厦之內步走出來。我們並不是非得活像一個人不可，這要看我們是否看得起自己而定。我們願不願意淪為一頭禽獸，我們願不願意在上帝的眼中只是一條爬蟲。我們要怎樣品評自己，我們要怎樣自處。這是生活智慧上的問題，也是人生情趣上的事。

這樣的智慧與情趣支撐著我們的人生理想，引導我們的人生方向。我們不是生來就是一個光彩完好的人，但是我們要選擇活得像一個人，選擇成為一個人。我們的母親生育了我們，但卻留待我們自己去成全－成全自己好好做為一個人，不只是徒具人形的動物而已。

超昇的階梯

當然有時候我們自己似乎顯得虛弱，顯得無力，不知把握自己，不知創造自己；不能將自己磨亮，不能令自己新生。這時我們就要依靠旁人的智慧做為我們的明燈，拿著前人的榜樣當做借鏡。哲學在這個關鍵上提供我們向上超升的階梯。哲學利用它熊熊的火焰烤鍊我們，將我們的生命一塊塊重新拼排，重新結構，重新組合，重生滋長，重新派生。我們要在哲學的洗練之中脫胎換骨。

前面說過，我們不是生下來就是一個性靈發光的自我。的確，當我們生下來的時候，我們是粗具人形的。可是在其他的許多方面，我們與別的動物無甚分別；最多也只不過是在程度上有差異而已，絲毫沒有什麼值得炫耀值得自誇的地方。我們之所以終能傲視群生，靈超萬物，那是靠我們努力的結果。

恒忍的追求

也許有人要發問：我們為什麼要辛辛苦苦去洗練自己呢？拜佛的想到極樂世界，信上帝的想要進天堂，而我們在哲學裏鍛鍊的人又有什麼好處呢？對於這個問題，答案是很簡單的。我們並不是因恐懼才洗練，我們也不是因貪婪而哲學。我門只求活得像一個人，我們只求成為一個人。我們只為了這一點自己珍視自己的心懷，我們只為了這一點尋求一個發光自我的胸襟，我們只為了這一點拓展哲學情趣的意願。

那麼要怎樣活才算是活得像一個人呢？人性的超升（性靈的提升）是個無止境的歷程──「天路歷程」──哲學的努力是條不斷登高的路。我們的人性在登高的過程中增長，我們的獸性因而跟著消沉。在眾人之間，由於洗鍊的勤怠，由於秉性的昏敏，由於覺悟的快慢，由於意志之強弱，由於機緣之順逆，大家的生命成就也跟著不同，彼此交閃著不同亮度的人性光輝。可是我們必須不停地向上，永遠指望著理想。

當我們的人性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時候，神性就在我們的生命裏閃露光芒。神與人不是完全隔絕的，神性是人性的極致。兩者在哲學的路上互通氣息。天人合一的境界與神人交往的理想，應該從這個觀點在瞭解去觀看。也從這個觀點去設想，我們不再只能無助地談論上帝造人的故事。我們可以很深刻地領會到人類發掘上帝－甚至人類創造上帝－的心情。

一九七四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