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信念與人的感情

這是一個豐盛的時代，也是一個多變的時代；是一個引人向前展望的時代，也是一個叫人回顧深思的時代。在這豐盛而多變的時代裏，人類的許多夢想一一實現了，可是人類的許多希望也不斷瀕於幻滅的邊緣。在這令人前瞻後顧的時代裏，有些人懷著無比的信心和熱望，認為世界會一天比一天美好，人類的前途會一天比一天光明。可是另外有些人卻充滿著疑惑和恐懼，認為世界已經走向衰敗的道路。表面上的繁華與豐盛終將挽救不了人類的災難。如果我們決策失當處理不慎，人類甚至會遭到滅絕的噩運。

到底是什麼，使我們這個時代變得如此突出？到底是什麼，帶來我們這個世紀的豐盛，也引起這個世紀的巨變？到底是什麼，令多少人對世界的前途充滿信心，也令多少人對人類的命運感懷恐懼？

我們常常聽說，我們所處的時代是個科學的時代。科學在當今人類的文化之中，站在最受人注目的地位，發展最深遠的影響。可是真正帶給我們二十世紀的豐盛的，真正導致社會翻雲覆雨的劇烈變遷的，真正令多少人對世界前途鼓舞歡欣，也令多少人對人類命運悲觀疑懼的，並不是科學理論或科學知識本身，而是基於這些科學理論與知識所產生出來的技術─科技。科技在我們這個世紀帶來了我們生活上的豐盛，它引起我們社會的劇烈變遷，它也令許多人為世界前途和人類命運而欣喜而悲嘆。

本來人類從頭開始就是發明技術使用工具的動物。人類一直在運用種種技術解決生活上的問題，幫助工作的效率，實現人生的理想。可是自從十七世紀開始，現代的科學崛起以後，人類在工藝技術上的精進和在科學知識上的發展，互相支援，比肩並進，獲得了豐碩的成果，對人類文明和日常生活產生了重大的貢獻。到了十八世紀末葉，這樣的科技演進終於導致影響深遠的社會變遷，產生所謂的「工業革命」。

工業革命的意義不只停留在以機械代替人力，從事許多生產和製造的工作。從技術上說，人類發展了新的能源，可以大量從煤礦和油礦之中，獲取供應機械工作的動力，不再只是依靠主要由食物的營養所產生出來的人類和其他動物的體能。這一新進的能源不只節省了人類的勞力，減輕人類手腳的負擔，它也使人們能夠從冗長甚或煩悶危險的工作中，抽身出來進行其他的活動。可是這種技術的發展，也帶來了許多社會問題，或者令許多原有的社會問題更加嚴重化和尖銳化──包括失業問題、人口集中的問題、勞資關係問題、財富分配問題、政治體制的改變問題、政治權力之轉移問題以及新思潮新倫理新哲學的產生和引起的激盪的問題。這些問題當中，有的立竿見影，馬上顯現出來，有的經過一段時間的蘊釀和蟄伏才慢慢叢生蔓衍開來。可是由於每一個社會在歷史、文化、地理、資源、人口、社會結構和演進階段等等因素的種種差異，有的問題在某些社會裏顯得迫切而嚴重，可是在另外某些社會裏卻依舊尚未有明顯的危機。類似地，也由於種種不同因素的影響，有些社會對於解決這些問題獲得較大的成就和功效，可是另外有些社會卻一直不能適當而成功地應付這些問題所形成的社會變遷，一直在適應不良的病症下輾轉不已。

歷史告訴我們，自古人類所發明所應用的技術，經常都是一方面解決了我們的難題，可是另一方面却又給我們帶來其他的問題。科技也不例外。它一方面提供我們改進生活內容提高生命素質的機會，可是另一方面也引進種種文化上、社會上，甚至人類生存上的諸多危機。不過，一般來說，現代的科技由於在增加生產(尤其是糧食生產)，解除饑餓，發展醫藥，消滅病害，以及種種減輕生活痛苦，增加人生快樂上的重大貢獻，因此它為人類帶來的福利，顯然是件人人有目共睹，不待爭辯的事。事實上，到了十九世紀之末以及二十世紀之初，千千萬萬的人驚歎於科學的成就，讚美技術的萬能，把世界未來的前途和人類將來的幸福，全心全意寄託在科學的發展和科技的進步之上。

這種殷切期望的心情，到了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產生了空前的掁盪。原子彈的殺傷力在人們的心裏蒙上一層揮趕不去的陰影。接著醫學藥物引起的弊害，化學製劑造成的環境殘傷，工作殘渣引起的中毒，汽車和工廠的廢氣所產生的空氣污染，核子發電廠排出放射性毒的威脅，以及油輪在海難時所造成的海生毒害等等，在在都引起了人們的恐懼和疑慮。人們開始對於科技的發展終久能否普遍保障人類的安全，以及進一步增進人生的福祉，感到擔憂。尤其是核子大戰的危機，一直籠罩徘徊不去，人口的壓力與糧食的生產並沒有突破性的改觀。加以高速電腦普遍使用之後，許多人擔心我們是不是就要與電腦相競爭，甚至有一天是否會被它們所淘汰。再加上晚近的科學研究在生物化學方面的成就，更令人擔憂我們是不是即將開始控制別人的思想和行為，進而玩弄生命，蔑視人權尊嚴，把這個世界變成一個喪失自由缺乏人性的機械獨裁社會。

這些憂慮當中，有的也許顯得庸人自擾，沒有確切地從歷史的教訓裏，看出人類急中生智，臨危應變的能力。可是從另一方面來看，許多這類的憂慮也絕非空穴來風，無中生有。二十世紀中葉以後，人類社會在巨大的科技力量衝擊之下，已經逐步地由隱而顯，由個別的事例到普遍的現象，一一顯現適應不良處置無力的敗蹟。在這樣未曾有過的社會激變之下，人類的前途正遭受自己文化史無前例的威脅，我們的精神文明也正面臨著空前未有的挑戰。在這樣的危機之下，身處這個時代的有識之士和有心之士，沒有近憂已經顯得跡近麻木，缺乏遠慮當然更屬不仁無疑。

處在這個劇變的時代裏，人類面臨著許多適應的難關。我們要怎樣在這風起雲湧的變幻光影之中，洞察將來的遠景？我們要怎樣利用傳統的信念和價值標準，處理完全改觀的社會局面？在這激盪變動的情況下，我們要在什麼事物上固定我們的價值和感情？

社會的劇變令許許多多的人在信念上和感情上都顯得無所適從。在信念上，以往追求千古不變的真理或者絕對永恒的價值那種堅持執迷的心態，似乎在在與這多變的世界格格不入。加以許多人由於驚訝於科技的成就，就誤以為科學才是唯一可貴的知識，唯一值得採信的真理，於是就排斥道德，蔑視人文，對於文化價值採取一種懷疑的態度。加上交通的發展，比較文化研究的興盛，更使人不自覺地以為人的信念─尤其是價值信念不可能有客觀一致的標準，更談不上千古永恒的金科玉律。於是乍然之間，人似乎全都從傳統的信念束縛之中解脫出來了。人不滿於傳統的信念，可是又建立不起新的信念；不滿於傳統的價值理想，可是又建立不起新的價值理想；不滿於傳統的道德信條，可是又建立不起新的道德信條。於是最安全最方便的辦法就是採取一種中立的態度─人們在信念上保持中立，在價值理想上保持中立，在道德執著上保持中立。可是事實上，中立其名，真空其實。於是我們這個時代到處是信念的真空，到處是價值的真空，也到處是道德的真空。我們往往只能因時施計，因地制宜。我們只有權宜之術，只有方便之計，沒有衷心的主旨和原則，也沒有不可動搖的信念和主張。我們處在一個迷惘的世紀。

迷惘的不只是信念的領域，迷惘的也是現代人的感情。

現代的人往往在感情上變得早熟，可是同時又顯得粗淺。一方面表現前進，另一方面又顯得空虛。這除了由於上面所說的信念空白，價值中立和道德真空交織而成的迷惘所引起的結果而外，我們更不能忽視科技在現代人的感情成長過程中，所扮演的引導角色。

現代科技發展的結果，加上社會無法及時做出有效而且明智的管制，使得像電視這種大眾傳播媒介早已無需叩門不請自來，登堂入室跑進我們的家裏。因此，我們今日的兒童往往在父母師長來不及給予他們適當的情育和德育之前，早已從大眾傳播媒介那兒雜亂地採納了許多的情意構想，盲目地學習了種種感情反應。加上父母的忙碌和欠缺遠見，往往令兒童在不知不之覺之中，被胡亂地渲染一片心靈的顏色。等到我們真正要努力去教育他們的時候，常常發覺不是為時已晚，就是事倍功半。因此，今日我們許多兒童吞食了他們所無法消化的情意內容，他們面對著大人才有能力加以判斷的感情意識，於是他們幼小的心靈就胡加收取，亂作應用，養成現在許多兒童心靈空洞，口舌犀利，腦筋空白，意氣高漲的現象。他們說其所不能理解的話，做其所不知判斷的事，久而久之，他們的情緒怎不混亂，他們的感情怎不迷惘？

不僅如此，科技的演進也令我們改變了孕育的方式。現在有多少人是在家庭寧靜的溫暖之中，培養感情？有多少人是在閱讀思索之間孕育情懷？利用情書寄意的時代過了，我們現在轉而應用電話說愛。可是讓我們細想，寫情書所揚發的情和說電話所道出的意，其之為愛，相差幾何？

迷惑於科技的發展，就錯誤地信以為科學就是一切，這種心態彌漫著我們這個時代。碰巧科學在處理我們的心靈內容方面，又顯得最落伍，最無能，甚至最錯誤。可是由於人們對於科學的盲從，而科學又從來主張客觀化和外顯化，因此又養成今日我們相信行為甚於相信感情，注重外表的存在而不重視內心的真實。我們寧可利用胸前少扣兩個鈕扣來表現我們的「格調」，也不認真注重內心的優美來表現我們的性情。

當然這些時代的病態並不是科技發展的必然結果。二十世紀的文明敗蹟主要是人類面臨科技帶來的劇變，所做出的不良適應的結果。假如人類對世界的前途仍然存著一種不可輕易取代的關懷，假如我們對自己的將來依舊懷有一份無法隨意放棄的熱情，那麼我們一樣可以集中智慧，去運用科技帶來的機會和效能，扭轉目前的局面，為人類的前途指出一條比較光明的道路來。

一九八○年二月一日

科技‧信念與現代人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