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教育

在眾多的事業之中，教育是種極為特別的事業。從事教育的人，最終的目的在於造就別人，而不在於成全自己。正好似父母之於子女，盡心培育而不居功，含辛教養而不圖利。

可是，為人父母與為人教師有一個很大的差異。父母與子女之間存在着一份自然的親情。因此就是再不盡職的母親，也往往流露一份母性的愛心。可是教師與學生之間的關係，是因為職份的選擇所帶來的結果。所以他們之間的關切，往往建立在責任感和職業道德心的基礎上。這就是為什麼常常有極不稱職，極不負責的教師，他們遺忘了因為選擇教師這一職份而帶來的特殊責任與道德，誤以為從事教育也像其他職業一樣，只是糊口謀生的一種手段而已。

我喜歡把為人師表和為人父母相提並論，因為兩者在從事工作的心情上，也有極為相似之處。比如，世界上絕少有為人父母者，因為眼見別的父母沒有像自己這般善待子女，就覺得自己過分盡力，虧待了自己。同樣的，一個從事教育的人，是不是看到其他的教育者曠職懈怠，也就放鬆自己，忽視責任，以求有待自己公平呢？

要不要為人公母，是自己選擇的結果。同樣的，要不要當一個教育家，也是經由自己意志決定的。沒有人強迫我們非得為人父母；同樣的，也沒有人強制我們非得為人師表不可。這類的職份是我們自己選取的。可是選取這樣職份的同時，我們也就承受了與它俱來的責任與道德。於是，為人父母就得辛勞犧牲；於是，為人師者就得盡心貢獻。

從這個觀點看來，為人父母固然不是一種職業，從事教育也不只是一種普遍尋常的職業而已。在這個世界上，多少人為自己的同類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相反的，另外有多少人卻平白沾盡自己同類的光。教育家是個背負著十字架的人。

一個背負著十字架的人，不但要有責任心，同時還得要有使命感。因此，一個從事教育的人，常常不應只是顧及每日在例行事務上的責任與義務。更重要的是，他應該體會他的工作對於社會，對於人群所可望產生的深遠影響，從而進一步認識自己所擔負的責任。從事教育工作的人，不僅在對人類過去的歷史文化交待，他還要為明日的社會與人類的命運負責。教育家不是緬懷過去的人，而是展望將來的人。一切知識的傳授與價值的指望，都只有在人類對自己的將來有所期待之下，才有意義。

從事大學教育的人，特別應該體認這一點。所以我常常夢想：一所大學理應是個充滿著理想與價值氣氛的地方。從事大學教育的人，應該是最講究理想與價值的人。大學是社會裏的一個機構，可是它必須是個極為突出的機構。如果一所大學在理想與價值的追求上，只是社會不可分辨的一部份，其至只是社會的縮影，那麼這樣的大學勢必無法帶領社會，趨向理想。類似的，大學裏的人本來是社會裏的一份子，可是他必須是個很獨特的分子。如果一個大學教育工作者所擁讚的原則與追尋的目標，與一般常人所擁讚和追尋的，也絲毫沒有兩樣，那麼他也決不能為社會指出更光明的遠景。

舉例來說，倘若一般社會的風尚是只講手段不顧理想，大學也就跟著只計利害不重原則；倘若一般社會的普遍現象是官僚是貪污，大學也跟著亦步亦趨，那麼這樣的大學怎能為社會開創新的風氣，怎能為人們提供明日的理想？大學從業人員的情況也是一樣。

因此，當我們說「創辦大學的目的在於服務社會」的時候，我們要很細心去考察和瞭解這話的意義。我們應該發問：「大學應該為社會提供什麼樣的服務？」或者發問：「為社會提供什麼樣的貢獻，大學才算是盡了它的本份？」

舉例來說，如果社會需要打字員，我們可以開辦打字訓練班；當社會需要司機的時候，我們可以舉辦駕駛訓練班。類似這樣的專業訓練，可以很實際而切實地服務社會，舉辦起來既省時又經濟。那麼我們為什麼不乾脆取消一般所謂的「全科大學」，而視社會當前的需要，改而創設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的專業訓練所呢？換句話說，大學有什麼存在的價值？如果我們能夠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也就容易看出大學教育的性質，以及大學理應為社會提供那一方面的貢獻。

再用例子來說，假定我們需要中學數學教員，我們可以辦理中學數學的「師範班」，專門培養中學數學教員。說不定只需一年兩載，就可以造就一個個頗為優秀的教員，勝任中學數學的教學工作。那麼由花費了四年的時間與精力的大學畢業生，來充當中學的教育工作，豈不是一種絕大的浪費嗎？

在我看來，答案是否定的。一個社會的進展，合理化，尤甚是適應變動以及渡過難關的能力，不能只靠現成現有的觀念，理論和技藝；更重要的是看那個社會所含藏的「潛存智能」。任何社會都可能時時刻刻面臨新的問題和新的挑戰。這時「創發性」的解決方式，常常是必不可少的。可是創造發明的能力和方法，卻不能死板地做成公式，使人可以依樣套用。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創發性的心智的緣故。而我認為大學教育的主要目的，就在於培養這種心智──不僅是訓練一些只知套用公式，只能遵從習慣，只會根據規章法令去解決問題的人。一所大學應該在這一方面為社會提供它的獨特貢獻。這也就是它不會(也不該)被專業訓練所加以取代的原因(和理由)。

如果大學的功能或任務確如上述的話，那麼我們也就不難設想，大學應該採取什麼樣的教育方式和教學措施。在此處，讓我們只提出其中的兩個要項：

第一，我們都知道，當今是個在知識上高度分劃的時代。這一種知識的高度分劃，帶來一個顯而易見的危機。那就是對於人類平衡而健全的心智的一種威脅。現在我們所處的時代，是個「專家」滿天的時代。這些專家代表人類知識的高貴成就。可是我們在讚賞他們的尖端成就之餘，還要發問：這類專家的努力，有多少是與社會的安危與人類的禍福產生直接關聯的？有多少專家是直接參與計劃人類的前途和社會的命運的？我們常常發覺一個優秀的專家所潛心研究的，只是一些芝麻細小的專題。他所研究的成果，在整個人類知識系統裏，有什麼重要性；或者在整個人類價值脈絡裏，有什麼意義；有時甚至連專家自己也不明白。於是，我們眼見這個時代多少智慧之士獻身在進行深入的鑽研，可是他們卻迷失在系統的濃霧之中，看不清自己辛勞工作的脈絡意含。「為知識而知識」，「為藝術而藝術」，「為真理而真理」......「為x 而x」，這在二十世紀末葉，已成一種謬誤，甚至成了人類理性上的笑話(1)。我們應該及時提倡富於人本主義色彩的口號：「為人生而知識」，「為人生而藝術」，「為人生而真理」！

當我們在設計大學教育的施行方針時，我們不能忘卻一所大學在這方面的任務。也是從這個觀點去設想，所謂「通才教育」才顯現出它的真實意義與正面價值。也只要從這個觀點看，我們就明白大學實施通才教育的必要性和迫切性。第二點值得申述的是有關大學的教學方式。大學最重要的功能，既然在於培養創發性的心智，那麼我們的教學措施就應該着重於鍛鍊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鼓勵他們在批判性的思想上的興趣和深度。今天我們的大學生普遍受著過份沉重的教條式之功課負擔，沒有時間和精力留下來充當自己認真鍛鍊思考之用。他們絕大部份的時間，只把心靈開放做為別人的思想和概念的操作場所。久而久之，我們只能「訓練」專業人員，無法「教育」智慧之士。這樣一來，大學也就放棄了對社會所應該提供的最重要的貢獻。

我們大學裏的學生，所必須修習的功課往往過多，這是個不容忽視的現象。我們設計課程的時候，也許很少顧慮到我們自己教育的目的和教育的效果。通常我們只是抄襲歐美大學的課程。人家有的課，我們也覺得非有不可。但是，如果我們只是一味地模仿，而不設想我們自己大學的歷史使命，文化任務和社會功能，那麼我們一定無法辦成一所獨特而優異的大學，一所真正能夠在我們的文化裏肩負領導使命，繼往開來的大學，我們最多只能辦出一所其他優秀大學的雜併影子。當我們只是模仿，只忙於抄襲的時候，我們也就無暇創造，慢慢地喪失了對於自己的前途之展望與理想。所以，我建議我們優先設想：我們到底要培養什麼樣的畢業生？我們的大學在此時此地負有什麼重要的使命？這樣我們才容易構想我們大學教育的遠景，從而抅畫出它的藍圖。我們不能只是為辦教育而辦教育，只是為辦大學而辦大學(為x而x！)，我們應該為這個社會的將來辦大學，我們應該為下一個世代辦大學；我們不能只把大學辦成專業訓練所，我們應該把它辦成是培育有識之士，有志之士和有情之士的地方。這才是大學對社會的真正貢獻，也才是它所應該提供的社會功能。

在這樣的構想之下，無疑地，大學理該是個充滿理想與價值氣氛的地方；從事大學工作的人，理該是最講究理想與價值的人。於是，我常常夢想，大學裏面應該率先革除一般存在社會裏的不良風氣與陋習。比方，人們厭惡的官僚氣息不應在大學裏叢生；師生的關係應該建立在關懷、愛護和對理想的追求之上，而不應該建立在「販賣知識」的商賈與顧客的關係上(2)。大學是個教育機構，也是個理想價值的小小實驗場所。比如我們寄望社會上的平等和公正，那麼我們就不應該對於校內的高層人士擺出一種面孔，而對於低層人士却存着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態度。我常常在夢想：在大學裏頭，不但行政人員要與一般「官員」有別，教員要與一般教書匠不同；就是大學裏的司機或工友，也應該與一般的司機和工友不同，否則的話，大學怎能為社會帶來新的價值和理想，它只不過是社會的一個縮影而已。

一九七五年一月

(1)像「為真理而真理」這樣的口號，可能(但不一定)代表一種純潔的追求心態；但是它經常(雖非必然)不是指出一種健全的處世方式。試想：「為真理而真理」看似純潔可喜，可是「為愛而愛」呢？更不需要設想什麼「為金錢而金錢」，「為憤怒而憤怒」，「為殺人而殺人」了！所以，「為x而x」本身，並不是一個可敬的處事原則。

(2)有些地方，教育變成知識的販賣，因此教員與學生的關係幾乎淪為商賈與顧客的關係。也有些地方，教員著意討好學生，一味以學生之意見為意見，以他們的喜好為喜好，這是當今某些地方的大學教育所呈現之可悲的現象。

大學教育 ──我的夢想與我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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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夢想與我的建議